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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那些事(连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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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影(2):秋天里的一把火

秋风瑟瑟、枫叶飘红,京城的天空已经有了南飞的雁阵。清漪园却仍然如刚出浴的江南女子,玉肌冰骨、红飞翠舞。昆明湖半池荷花秀,乐寿堂满庭牡丹香。林瑟瑟,水冷冷,溪风群籁动,山鸟一声鸣。

像往常一样,清漪园总管大臣款步来到办公室,端起下属沏好的香茗,掀开杯盖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他尽量在同僚面前不失威仪,但是因为手在微微颤抖,放下杯子时还是有茶水溢出。这些日子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僧格林沁王爷的精锐之师与英法联军在八里桥开战,据说已溃不成军;咸丰说是秋狝木兰,其实是避难,已经从紫禁城逃往了热河行宫;上万名大鼻子、蓝眼睛的联军士兵正气势汹汹杀来,扬言要火烧圆明园。

“报……报,大人!”一个身佩腰刀的护卫急匆匆跑进来,单膝跪地:“不好了,大人!圆明园方向火光冲天、乌云蔽日,洋兵列队举着火把,正逼近清漪园!”

总管大臣闻言一惊,回身从挂在墙上的剑匣里抽出宝剑,对众人吼一声:“迎敌!”

这是1860年10月下旬的一天,距乾隆薨逝过去了60年,中间隔了嘉庆、道光两朝。清漪园风光依旧,大清朝已经走进危机四伏的多事之秋。

清漪园被焚,要追溯到英国对中国的鸦片输入。尽管最初鸦片流入就为中国皇室所不容,但由于利润空间巨大,依然呈愈演愈烈之势。雍正时期,每年鸦片走私不过200箱,乾隆年间达到1千箱,嘉庆年间4千箱,到了道光、咸丰年间已突破3万箱。鸦片贸易带给英国政府的利益和利润实在太重要了,他们在印度种植鸦片,然后把鸦片贩运到中国去卖,用卖鸦片的钱购买中国的茶叶运回国内,英国人泡茶之前要交一笔税。鸦片贸易不仅可以帮助英国政府控制印度,还可以帮助他们用这笔巨额税收来发展帝国海军。没有强大的海军,就没有19世纪的大英帝国,就无法维持它在亚洲乃至全球的扩张。

1840年鸦片战争,英国炮舰已经让清朝政府尝到了怠慢英国使节的苦果。战败后中国与英国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其后12年,英国政府为了进一步扩大在华既得利益,又向清政府提出修约要求。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英国可以修约,美国、法国、俄国也趁机要求修改和中国签订的条约,以获取更多利益。由于英国的修约内容已经触碰了清政府的心理底线,连鸦片贸易都要求合法化,咸丰皇帝觉得太没面子了,一怒之下严词拒绝。这之后,英法一再寻衅滋事,先是用武力占领了广州,扶持了一个地方傀儡政府;又于1858年3月,将炮舰直接开到天津大沽口外要求修约,被拒后攻陷大沽炮台,迫使清政府签订颜面尽失的中英、中法、中俄、中美《天津条约》。

咸丰皇帝看过太监呈上的条约样本,真是揣着黄连敲门——苦到家了。他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突然想起了在道光朝主持签订《南京条约》的耆英,一道圣旨将其赐死,算是稍微舒缓了一下心中的郁闷。第二年5月,英法借口换约,又将军舰轻车熟路地开到大沽口,因为轻敌被清守军重创。咸丰闻讯大喜过望,尽毁《天津条约》,朝廷上下也一片欢呼雀跃。他们哪里料到,英法汲取轻敌的教训,转年一举攻占了天津。咸丰皇帝傻眼了,急忙派大学士桂良、直隶总督恒福为钦差大臣赴天津谈判,接受了英法提出的天津开埠、赔款等各项要求。为了争回点面子,咸丰提出先退兵、后定约,也被英法联军怼了回来,继续向通州进兵。怡亲王载垣、兵部尚书穆荫,奉旨屁颠屁颠跑到通州与联军议和。

通州八里桥清军大帐。英法谈判代表巴夏礼等人正和中国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清军将领谈判。时值盛夏,大帐里暑热难耐,为了不失天朝威仪,清朝的文官武将尽管四脖子汗流,依然正襟危坐、衣着肃整。虽然屡战屡败,不断签订城下之约,但蛮夷与天朝毕竟不在一个层面。英法的代表要随意和放松很多,他们摘下礼帽、松开领结,还不时用带着香味的手帕扇来缕缕微风。他们在抱怨天气的闷热时,也会耸耸肩、摊开手,相互之间开上一两个不咸不淡的玩笑。对中方代表的诚意他们是认同的,因为提所要求,清朝钦差几乎全盘接受;唯独在一个他们认为匪夷所思的细节上,双方又卡了壳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英国派使团参加乾隆皇帝的80寿辰,就因此闹得很不愉快。

巴夏礼双手摊在桌子上,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尊敬的亲王阁下,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必须要向贵国皇帝亲自递交国书!”

载垣手一抖,打开扇子,然后转动了一下脖腔上肥硕的头颅:“我看,没必要戴斗笠打伞——多此一举了,和约的条款已然议妥,你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NO,NO,NO”,巴夏礼连连摆手:“我们必须要觐见贵国皇帝,这既是表达诚意,也是为了以示郑重,请亲王阁下尊重我们的要求,并安排觐见的时间和地点。”

穆荫有些不耐烦了,他双手抱拳侧举过头:“你们非要面见我大清皇帝,行啊。但是必须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三拜九叩?”巴夏礼叨咕了一句,扭脸向他的同伴眨眨眼睛,一副很懵逼的表情。

“对,三拜九叩,这是臣子觐见君王的礼数,少磕一个头也不行!”载垣双眉一锁:“这之前还要由礼部领你们演示,省得到时出了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巴夏礼自然不肯以臣子之礼觐见中国皇上,这有损得胜之军的使节尊严,也与人权理念相悖,他试图说服清朝官员,几番较量下来,发现无异于对夏虫以言冰。在割地、赔款等有损国体的事情上一味委曲求全的中国长辫子官员,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高度的原则性,王八咬手指——死不松口。虽然清廷已经被打得满地找牙了,但是你觐见吾皇时只要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就等于臣服于我朝,阿Q的精神胜利法原来早已有之。巴夏礼看出了对手的小心思,他觉得极其可笑,原来对手并不特别在意战场上的胜负,更注重谈判桌上的心理满足。他坚持不给清朝官员这一份虚荣,你来我往之间,惹恼了已得到皇帝旨意的僧格林沁王爷,他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来呀,给我绑了这群王八羔子!”

后面的情节并不曲折。联军兴兵讨伐,清军屡战屡败。皇帝带着后妃逃亡热河行宫,在京主持善后的“背锅侠”恭亲王奕訢急忙放人。只不过当时抓回来关在圆明园的39人中,21人已死于非命,有的还被丢到荒野喂了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侥幸活命的使节一番哭诉,彻底激怒了联军统帅,他们表示要对这个自以为是、出尔反尔的清政府进行惩罚。

于是出现了本节开头的一幕。圆明园、清漪园等皇家园林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

英法联军在清漪园等著名皇家园林杀人放火、掠夺抢劫。本来,这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集团是极其栽面儿的事儿。奇葩的是,清廷被外夷痛殴之后,反倒变得驯服乖巧起来。似乎将凝聚了中国建筑文化无穷智慧的圆明园、清漪园付之一炬的大火未曾点燃,为守园而投湖、被杀的大臣、士兵和太监也不曾存在,众多被凌辱的宫女和整车被运走的奇珍异宝就更是无足轻重了。面对趾高气昂的英法联军最高军事长官,留守京城主持妥协事宜的恭亲王奕訢,温恭自虚、谦逊有礼。因为他觉得洋人十分可爱,他们完全有能力占领北京、天津,甚至一把火将紫禁城也化作一片废墟,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以得胜之师与战败之国握手言和。英法还表示,愿意把军事占领三年多的广州城交还清廷,这是何等的绅士风度?事实足以说明,这些外夷“内则志在通商,外则力争体面,如果待以优礼,似觉渐形驯顺”。他们绝非为争城夺地而来,根本就没有打算推翻清朝皇帝。

恭亲王奕訢的这个判断确实不错。英法联军并不是没有打过一把火烧了紫禁城的算盘,但是经过认真的协商与讨论,两国指挥官意见趋于一致:如果烧了故宫,就等于和清政府彻底撕破了脸,这个政府虽然二货,但是还要靠他们获取在华利益。虽然对外他们非常窝囊,在与西方列强的角逐中很少占到便宜;不过耗子扛枪窝里横,对内整治乱民还是很有一套的。况且,这场因鸦片输入引发的不义之战,在国会并没有得到压倒多数的支持,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束缚了他们的手脚。决定对清廷实施报复前,英法联军满北京城张贴了不少小广告,宣告其火烧圆明园的“宗旨”:“任何人——哪怕地位再高——犯下欺诈和暴行以后,都不能逃脱责任和惩罚:圆明园将于18日被烧毁,作为对中国皇帝背信弃义的惩罚;只有清帝国政府应该对此负责,与暴行无关的百姓不必担心受到伤害。”

不过,他们没有信守承诺,不但烧了圆明园,还将乾隆钟爱的清漪园也付之一炬。

以区区一万余众,敢于孤军深入有数万守军和数十万老百姓的皇皇京城,言语不通、地形不熟、后勤补给困难,说他们胆儿肥那是瞎话,他们的勇气源于对中国国情的了解。他们知道,中国的老百姓和统治者没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当时的大清子民看到告示后,根本没有愤怒和同仇敌忾,反而在眉宇间流露出吃瓜群众特有的好奇和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麻木心理。英法联军一路长驱直入,最大的战事是在八里桥以六千之众和僧格林沁的清军精锐接火儿,结果清军望风而逃,根本不堪一击。以致连英法联军的士兵都觉得仗打得十分无趣,给人做梦一样的感觉,因为“我们光打死敌人,自己却几乎毫发无损。”

据说刚开始烧园子时,英法士兵还是很讲秩序的。珍宝分类、交割有序,洗劫有条不紊进行。可是突然涌来了一些想趁乱捡点洋落儿的中国老百姓,他们竖起梯子,翻墙而入,赶也赶不赢、轰也轰不走。联军指挥官一看,得了,烧吧!那些脑后拖着长辫翻墙进入园子得人一听要放火,一个个高兴的像过年一样,踊跃贡献出了火石、火镰、火线等专业放火装备,并迅速收集了麦秆等助燃物,侵略者一声令下,美轮美奂的圆明园、清漪园、畅春园、静安园等著名皇家园林便陷入了一片熊熊大火之中。

这个藏匿于历史皱褶中的细节正史无考。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能减轻侵略者罪责。毋庸置疑,以鸦片输入为起因的这场战争,绝非传播人类文明的正义之举。他们焚毁的仅仅是几座供清朝皇室休闲娱乐的山水园林吗?不。圆明园中西合璧,被誉为“万园之园”,它既彰显了中国古建筑的帝王之气,又融入了欧式建筑的典雅与高贵。建成后,世人就把这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杰作,与希腊的帕特农神殿、埃及的金字塔和罗马斗兽场相提并论。1815年,威名赫赫的威灵顿公爵率联军在滑铁卢大败拿破仑,占领巴黎后并没有下令焚烧凡尔赛宫;英国在19世纪中叶吞并印度,镶满宝石、恍若仙境的泰姬陵也依然保留了它姣好的容颜。可是1860年秋天里的那一把火,却把无法复制的人类建筑史上这一杰作,化作了东方大地上的缕缕黑烟。

探究火烧圆明园的起因,表层的说法是因为清政府虐待人质。当然,清廷只为觐见皇帝礼仪,就扣押人质、加害来使,无疑反映了这个腐朽王朝的愚昧与残暴。一味盘剥百姓,只顾自己骄奢淫逸而蔑视芸芸众生的朝廷,也很难指望人民与它休戚与共。不过,人质问题只是一个引爆点。以几千人的兵力和有几亿人口的中国在主场交锋,联军明白,耗时越长变数越多。从英国本土到达广州要四个月,即便从印度发兵也要一个月,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劳师远征、长期作战,后勤补给线实在太长了。而且,北京日趋寒冷,洋兵担心水土不服,也是急于结束这场战争的诱因。火烧圆明园,是为了迫使清政府尽快投降。事实上,这一把火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目的:咸丰闻知圆明园等皇家园林被付之一炬,痛哭不已;清廷整个高层惊恐万状。大火烧后第6天,就换来了一纸割地赔款的《北京条约》。当清廷官员和英法代表在礼部大堂签约时,北京西北部的天空浓烟未散,甚至还可以嗅到树木烧焦后刺鼻的味道。

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下令放火的额尔金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正如雨果所说,把欧洲所有大教堂的财宝加在一起,也许还抵不上东方这座了不起的富丽堂皇的博物馆,它是在欧洲文明的地平线上,可以瞥见的亚洲文明的剪影。它不是为哪一个人而建造,岁月创造的一切都将属于人类。闻知圆明园被洗劫焚烧,雨果怒不可遏,在《致巴特勒上尉的信》中痛斥:有一天,两个来自欧洲的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财物,另一个强盗在放火。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

此刻,我就站在颐和园的一株参天古树下。在那场被雨果所痛斥的纵火中,它劫后余生,至今树干上还留有烈焰焚烧后的疤痕。1860年10月18日下午2点,这里曾是一片火海,英国随军记者沃格曼在当天发回国内的报道中描述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建在高处俯瞰全园的高大楼阁,它耸立在高高的花岗石台阶之上,四周被熊熊的烈焰所包围,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处于火海之中的巨型祭坛。”大火过后,万寿山上的佛香阁荡然无存,大报恩寺和所有木质结构的建筑也全部被烧成灰烬,遍地瓦砾、一片狼藉。

望着古树上的疤痕我想,在时间的长河中,繁华与衰败有时仅仅隔着一场秋雨。没有制度的保证,只凭人君素质,历史就存在了太多变数;失去民心又不能自省,固执地以为皇权天赋,孤行己见、器小易盈,离垮台也就不远了。从励精图治、开拓疆宇、四征不庭、揆文奋武的“康乾盛世”,到鸦片战争、南京签约、联军入京、帝后出逃的“道咸衰世”,中间只不过隔了几十年。就在清漪园等皇家园林陷于一片火海,守园的大臣和不堪被辱的太监、宫女投湖殉国时,因为害怕洋人,拒不回銮的咸丰皇帝正携嫔妃于热河行宫,天天愁眉不展,日日金杯买醉,试图以此来麻痹自己。琴瑟笛箫吹奏出的哪里是什么歌舞升平,分明是大清朝的亡国之音。

丧钟已经敲响了,离下葬的日子还会远吗?(连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