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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桐古城花欲燃

文/龙 一   摄影/南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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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偶然得知,泉州在国外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名字“刺桐城”,但当时没甚留意。今年元宵节到泉州逛灯会,因季节尚早,只看到了刺桐树,未能看到壮观的刺桐花。离开泉州时,除却腹中美食,齿颊茶韵,我还带着一个小小的疑问:公元946年,割据泉州的地方军阀留从效修建泉州新城,为什么会选择“刺桐”这个树种遍植新城内外?

留从效是泉州本地人,在“残唐五代”的乱局中,他经历了无数的战斗、联合、背叛以及权谋,终于以泉州刺史和清源军节度使的身份,据守泉州、兴化和漳州三地,形成一个政治、军事、经济完全独立的小小“王国”,而在表面上,他却是南唐皇帝李璟的臣子。自唐朝的安史之乱以后,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像留从效这种割据一方的小军阀无数,我们特地选择他来谈论,并不是因为他遍植刺桐花的审美情趣,而是因为他在十七年短暂的割据时间里,为中国打造了一座名城和名港。

但凡见过刺桐花的北方人士,多半印象深刻,因为它长着一副超出北方植物学常识的模样,看上去就如同一支铸满朱红色獠牙的短柄棒状兵器,既热烈,又威严。为此诗人陈陶感叹道:“仿佛三株植世间,风光满地赤城闲。无因秉烛看奇树,长伴刘公醉玉山。”(《泉州刺桐花咏兼呈赵使君》)或许,留从效也是因为刺桐花如此壮烈的模样,以其自况,这才格外偏爱于它吧?

此前唐朝对西洋的主要贸易港口是广州,然而,当南唐五代战乱遍地之时,广州通往北方的陆路交通几近断绝。于是,新兴的泉州港便成为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留从效非常清楚,掌握了泉州港,便等于掌握了中国南方的经济命脉。为此,他大搞城市建设,大力美化市容,于是形态美观的刺桐树便成为绿化泉州的首选,因为它是扦插种植的速生乔木,便于大面积种植,六年便可成材,常常高达二十米。我在此刻悬揣,留从效当年的理想应该是将泉州建造成为城墙坚固,坊市繁荣,红花满树,浓荫遍地,美丽开放的国际化港口城市。他的努力没有浪费,泉州以“刺桐城”和“刺桐港”之名,远播欧亚非大陆,为此,我们今天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泉州成为世界著名港口城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它的进出口货物。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繁荣的时代相似,泉州港出口的货物除去传统的丝绸之外,主要是领先于世界的高技术产品。唐代的陶瓷器,不论是生产规模还是胎质、釉料和创新便利的造型设计,全都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是最大宗的外销品。

同时,由于拥有上千年的青铜铸造技术和陶器窑烧技术,便带动了中国冶铁技术的高速发展。留从效时代,正是欧洲的中世纪,欧洲仍然停留在“块炼铁”时代,只能将满含杂质的“海绵铁”锻制成柔软的熟铁,而且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铸铁”这门技术。当时欧洲制造兵器的钢铁制品极为珍稀,只能依靠进口。与此同时的阿拉伯世界正处于“十字军东征”前夕,常年的内部混战,也需要大量钢铁制造兵器。当时中国的平炉冶铁技术和炒钢技术处于世界最先进水平,而且铁锭产量很高,是当时世界上最为重要且昂贵的大宗商品。当然,像中国的不传之秘“兵刃局部淬火”等技术,要到几百年后才会传到西亚和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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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界冶铁史上看,在同一时期,还有一种高品质的“大马士革钢”存在,原料来自印度西北部的海德拉巴冶炼的“坩埚铁”,近似于今天的“炭化三铁”,当时的生产工艺艰难,产量极低。这种柑橘大小的球状铁锭被贩运至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经过复杂的锻造,便成为后来的“大马士革钢刀”。由于这种印度铁锭体积很小,多半只够用来锻造匕首类小刀,长刀稀少,因而珍贵至极,无法用于军队装备。更可惜的是,这种锻造工艺到十八世纪后便失传了。

泉州西龙头山上有座铁炉庙,这里是南唐五代时的冶铁厂遗址。留从效去世六年后,宋代泉州最大的永春倚洋冶铁场在此地开业,而在此之前,史料没有记录的冶铁厂还有许多,遗址规模之大,远超世人想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冷兵器时代和农耕时代,泉州出口的大量铁锭,对古代的世界军事史,特别是对西亚、欧洲和非洲的铁制农具和铁制工具的发展史,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么,当时泉州都进口什么货物呢?参照今天的地缘经济学来讲,当时中国是以原料进口为主,除去供应造船、陶瓷生产、食品加工等生产和生活所需的大宗商品之外,奢侈品生产所需的原料,例如犀牛角、象牙、玳瑁和各种含油类香料,是当年进口商品的主要种类。白居易有诗云:“通天白犀带,照地紫麟袍。”(《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唐代官员服制,六品官员使用的“犀带”,就是将犀牛角解成或圆或方的薄片,镶在腰带上作装饰。从宋元开始,服制改成二品官员系“犀带”。这种服饰制度,自然带动了社会时尚。于是,武士的甲胄,文人的文具和佩剑,富贵之家的车马,女性的簪环首饰,都少不了犀牛角、象牙、玳瑁等珍贵的“外贸商品”,社会需求量很大。甚至像“通天犀”这类珍稀物品,还时常被附会上一些神秘色彩,例如被称为“葛仙”的晋代葛洪,在他的专著《抱朴子·登涉》中曾说:“得真通天犀角三寸以上,刻以为鱼,而衔之以入水,水常为人开。”于是,民众便越发趋之若鹜。顺便说一句,刚才新闻播报,北非最后一头白犀牛死了,自此,世上再无“白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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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唐五代那个大分裂大战乱时代,留从效确是凭借他个人的智慧和才能,率领泉州军民全力发展地方经济,积极招商引资,开展对外贸易,使得一方百姓不单单远离战乱之苦,而且过上了富于机会且充满希望的生活。为此,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一位有见地的“地方军阀”。

然而,留从效的泉州南面是闽粤乱局,北方是后周与南唐争霸,他要想在这海角之地保境安民,没有一些手段是不行的。

公元958年,留从效或许是认为南唐这位奢靡且小心眼儿的词人皇帝李璟“望之不似人君”,便打算与占据长江以北,国势正盛的后周皇帝柴荣建立联系。于是他私遣牙将蔡仲赟“衣商人服,以绢表置革带中,间道来称籓。”(《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九十四)他的这种行为属于“背主通敌”,无法公然为后周皇帝送去大宗贡品,只能让蔡仲赟携带一些体积虽小却贵重得体的礼品。于是他道:“臣生居海峤,实慕华风。辄倾葵藿之心,恭向照临之德。仍进獬豸通犀带一条,白龙脑香十斤。”(《全唐文·上周世宗表》)

不能不说,留从效的这份礼物确是用足了心思。通天犀传说中有“避水”之神功,他在此处是借物隐喻,暗祝后周皇帝出兵攻打南唐时能够顺利渡过长江。龙脑香俗称“冰片”,药性上属于凉药,在中国香道中是“冷香”,而此时正是暑气未消的闰七月,他进贡此物最是应时当令。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白龙脑香十斤”,至纯至净,是来自南太平洋的高级舶来品,恰好说明泉州与众不同的地利之便,暗示他手中掌握着当时最为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

当然,周世宗身边必定少不了深谋远虑之士,回复留从效的也是一番漂亮话:“卿自保全土宇,惠养黎元,立功早达於机权,临事固无於凝滞。乃能望中原而内附,陈方略以输诚,永言恭勤,良多嘉奖。”(《全唐文·赐伪泉州节度使留从效诏》)而后,周世宗却阴险地将留从效的“上表”派人送到了南唐皇帝李璟手里,挑拨其君臣关系。

李璟对留从效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颁下制书,勉励道:“故得倚作藩宣,誓之带砺。而能恩威洽著,纪律修明。戎政有经,理声日远。黎献有不欺之颂,朝廷无南顾之忧。茂绩忠规,古难其比。”而后,便直接将留从效加封为“太师”了。(《全唐文·泉州节度使留从效检校太师制》)

转眼间,这场小风波已然过去四年,后周柴荣让位给“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改国号大宋。那位闲唱“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的南唐皇帝李璟也已驾崩,换上另一位专心恋爱,拍牙板吟唱:“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末代皇帝李煜。

正是此时,留从效治下的泉州发生内乱,他被属下劫持,背疽发作去世,终年56周岁。“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辛弃疾《满江红·暮春》)不知道留从效去世的时候,泉州满城的刺桐花可曾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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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四百年后,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他长达28年的旅途中,从泉州登陆,这一年是公元1346年。他在其著名的《伊本·白图泰游记》中写道:“对于商旅来说,中国地区是最安全最美好的地区……我们渡海到达的第一个城市是刺桐城……这是一个巨大城市,此地织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内停有大艟克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该城花园很多,房舍位于花园中央。”

到了伊本·白图泰慕名来访的时候,凡是可通航的北非、南亚和西亚的海港,几乎都能看到中国的“大艟克”,其船通常会有十张巨帆,是当时最大的帆船。整个欧洲、北非和西亚,到处都在流传“刺桐城”和“刺桐港”的名字,交易从这里出口的贵重商品,炫耀从这里赚取的财富。这座东方遥远城市的富足与美丽,在欧亚非大陆各地人民的言语间、书信中流传,有些人将其比喻为亚历山大大帝眼中的名城撒马尔罕,也有些人将其描绘得如同“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

结束这篇短文时,泉州的刺桐花应该很快就要开放了吧?伊本·白图泰没能看到刺桐花开,马可·波罗也没能看到刺桐花开。“刺桐古城花欲燃,旧游人物想依然。”(黄公度《送陈应求赴官》)那么,出发吧,再不要错过这场历时千年,流传万里的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