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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茶

文/杜光辉     摄影/赵伯涛


作者简介:杜光辉,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海南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6部长篇小说、3部小说集、2部散文集。在《当代》《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篇小说84部、短篇小说37部及散文等。

客居海南三十年,走遍这片树叶状的岛屿,无论都市、小镇、偏乡僻野,有人居住就有喝茶的地方,称之为茶坊。

海南人讲究喝下午茶,称之“老爸茶”。意思是闲居在家的老爸们,午休起来就跑到茶坊,要上一杯茶,谈天说地,打发人生暮年。



在海南待久了,就知晓喝茶的场所分档次,最低档次的叫老爸茶坊,上点档次的才敢把茶坊前边的“老爸”去掉,直接叫“茶坊”,最高档次的叫咖啡厅,那是舶来的名称。尽管社会共识没有规定什么档次的人,到什么档次的地方喝茶。但人民币有“规定”,囊中羞涩的人,断然舍不得花钱朝咖啡厅跑,你拥有的人民币告诉了你属于什么档次。腰缠万贯开奔驰穿皮尔卡丹的老板,轻易不会混迹于老爸茶坊,要是被生意伙伴看见,脸面丧失是小事,人家不在生意合同上签字才是大事。也不会有身穿名牌、进口香水四溢的美女光顾老爸茶坊,她们都是上午睡觉,下午喝茶,但不会喝老爸茶,多半被老板请到咖啡厅,在那里培养出了感情,晚上营业。更不会有身穿正装、衬衣塞进裤带、皮鞋擦得铮亮的人们出现在这里。

曾经那么几年,我供职的学校给了创作假,居住在海口市五指山路,旁边有个叫龙舍坡的地方,路口有个福元茶坊。我每天写到五点半,头昏了,眼花了,高速旋转了一天的脑浆凝固了。就在妻的陪同下,步行五百多米,来到福元茶坊,选一张空桌坐下,点两杯红茶,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夜幕初上,才离开茶坊。说到茶资,我都不好意思给人说,一人一块钱人民币,这也是我们每天都到那里喝老爸茶的理由。要是到高档咖啡厅,一杯哥伦比亚咖啡要一百多块,两个人就得两百多元,敢去吗?

到老爸茶坊喝茶的人,大都是街坊邻居,即使不是街坊邻居,也面熟。走进茶坊,招下手,点下头,就算表示了礼貌。要是遇到老茶友,径直走到人家的茶桌跟前,到旁边拖个凳子就坐下。早来的茶友立即给服务员打招呼,再来一杯红茶。

光顾老爸茶坊的人,大都穿着过时的T恤衫,盖过膝盖的大裤衩,露着十个脚趾的拖鞋。还有的提着竹筒水烟袋,一个抽过,递给下一个,一圈抽过,再抽下一圈。还有的把茶桌变成牌桌,不打牌的人就围着茶桌神聊。老爸们不知道男女明星的名字,不知道现任的美国总统是谁,知道的是张家长李家短。



话说过来,不让老爸们说他们听见看见的事情,他们能说出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水门事件,更说不出与他们屁关系都没有的康德、罗素?

老爸们嘴上说着,手也不偷懒,在身上搓,汗渍渍油腻腻的皮肉上,搓下一条一条黑垢,柔软,油润,有人摆在茶盅旁边,欣赏自己的战果。还有得了脚气的老爸,脱下拖鞋,在脚趾缝里抠,舒服得嘘嘘吹气。旁边的人熟视无睹,没有厌恶也没有欣赏。

这里看不到装腔作势,看到的都是率意、闲适、坦诚、本真。

这个圈子外的人,会指出老爸们一箩筐不是,不文明呀,不卫生呀,不关心时事政治呀等等。但是,他们忽略了重要一点,他们讲的这些与老爸们有什么关系?

我本是陕西农家出身,十六岁当兵,当兵前都没穿过内裤,不知道冬天给棉衣里套件衬衣暖和。夏天跑到井边打桶水浇到身上,算是洗澡。北方农村的孩子,一冬不洗澡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身上脏得发痒,手搔不上,就把脊背对着树干蹭,酷像散养的猪蹭痒痒。入伍后是青藏高原汽车兵,当了六年兵洗了七次澡,其中一次是新兵集中时洗的。常年驾驶战车在冰雪高原上奔跑,天不亮就发动车,半夜还在途中挣扎,哪来的热水洗澡?部队不收粮票不掏钱的饭菜养活了我六年,也养活了我身上的虱子。我没有养胖,却肥了虱子,绿豆大小。不驾驶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上捉虱子,手伸进棉衣一摸,准摸出一个虱子,两个大拇指甲对着一挤,一摊污血连一堆晶亮的虮子,粘在指甲盖上。冬季军政训练回到营房后就是捉虱子运动,一个班的兵围着火炉,摸出一个朝炉子里一扔,啪的一声细响,宿舍里就有了皮肉烧焦的煳臭。

或许有读者质问,你写老爸茶坊,怎么写起你的人生经历了。我只是证明,我的青少年比老爸们还不讲卫生,没有资格厌恶老爸们的生活习惯。

到老爸茶坊去的趟数多了,就越来越习惯那里的氛围了。有朋友约茶,我都提议到老爸茶坊,弄得朋友都不好意思:“我请您喝茶,怎么能到老爸茶坊?”

我说:“到了老爸茶坊精神肉体都能放松,何必跑到咖啡厅装阔佬,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改革了,开放了,淳朴醇厚的古风中融进了市场的气息。于是,老爸茶坊除了喝茶,还增加了交流信息、洽谈项目的内容。一些中介天天泡在老爸茶坊,出了这个茶坊进那个茶坊,见了这拨人又见那拨人。这个公司批了项目弄不来资金,哪个公司有资金却没有项目,都是他们关注的内容。

前些年,有钱的老板除了坐奔驰,还要掂个“大哥大”,像个黑色的砖头块。买不起“大哥大”的人就恶心他们,打架不需找砖头,直接用“大哥大”砸过去就摆平了。这些掂砖头的老板,还嫌自己的知名度不高,掏钱在报刊上登上一张工作照:大班桌、皮转椅、手持“大哥大”做通话状。唯一的缺憾是嘴唇紧闭,让读者感觉很假。更假的是市面上出售的假“大哥大”,外形绝对以假乱真,十块钱一个。于是,满街的人都用上了“大哥大”,边走边高喉咙大嗓子地通话。旁边的人就乜斜着他们嘟囔:“装什么阔,就是白送你一个大哥大,一分钟一块五的通话费,你掏得起吗?”都没有想到,还没过几年,来喝老爸茶的人,都拿上了手机。连拾破烂的老大爷口袋里都揣着手机,“BP机”没有了,公用电话拆除了,谁在这个时候还把手机叫“大哥大”,谁就土得掉渣被人耻笑了。

我和妻还是每天下午五点半,准时出现在老爸茶坊。一天,我们的邻桌坐着几个喝老爸茶的人,其中一个拿出一本杂志,封面上登载一个老板用“大哥大”通话的照片,对着旁边的人瞅了一阵,说:“这个封面上的人是你?”

那个人拿过杂志,苦笑,尴尬地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呀。”

我觉得能说出“不堪回首”这四个字,也能算上文化人了。

有个人调侃他:“华仔,你觉得那里面的日子好混不好混?”

这个曾经的老板苦笑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里面的日子要是好混,人都抢着吃牢饭啦。”

熟人继续调侃他:“你说那里面的日子不好过,为啥大官大款争着朝那里跑?人住在里面,不掏住宿费,不掏伙食费,比共产主义都共产主义!”

华仔说:“旁人想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像这阵一样,想喝老爸茶就来喝,想喝多长时间就喝多长时间,不需要报告政府,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在里面待了两年,天天都在琢磨,把啥都琢磨透了。只有不想当大款的人,过的才是好日子。”

熟人说:“你这才说对了,咱省上有个大官判了十四年,恐怕他想来咱这喝老爸茶,看监狱的都不批准。”

我跟妻说:“这人说出了人生哲理。人呀,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等明白过来了,也晚了。”

妻说:“这人坐牢竟坐成了哲学家。”

后来,有人跟我们说:“这个人曾经当过很大的老板,赚了不少钱。后来吃了牢饭,出来后再不朝咖啡厅跑了,天天泡在老爸茶坊。”

这天,我和妻正在闲坐,突然走来一个人,问我:“你是杜老师?”

我说:“是呀,您是……”

“我是文学爱好者,听过你的讲座。我早就注意你了,一直怀疑,杜老师怎么跑到这里喝茶?”

他在这里喝茶的熟人都跑过来了,有人趁机拿走我们的茶单,替我们把茶资付了。

我交了一帮喝老爸茶的朋友,他们没权没钱,不能用权力为我办事,也没能力借给我买房的首付。但有毫不虚伪的尊敬,只要我和妻走进茶坊,他们立即跑过来迎接,搬来凳子放在他们的茶桌跟前,对服务小姐喊:“来两杯红茶,不加糖。”他们知道我血糖高,妻怕胖,不能给茶里加糖。

于是,海南的历史、典故、民俗、风情、饮食、婚丧、嫁娶、百姓诉求,在老爸茶的氤氲里融入了我的大脑皮层。若干年后,我的长篇小说《适天石》在《红豆》发表,一些海南作家惊叹:“一个陕西来的作家,竟写出了海南农村几代人的生活,比我们这些海南作家都写得好,真不可思议。”



写到这里,刚好海南一位诗人要我给他的诗集作序,我在《漆树村的诗》中,写下这样的文字:“一壶粗茶、一碟小点、一双拖鞋、几个老友,从中午喝到傍晚,那种无欲求、顺自然、恬淡适静的人生态度,才是海南文化的真髓。试想,把海南的老爸茶搬到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外滩、西安的钟楼、成都的春熙路,会有那么多人来喝?”

突然想起北京一位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打电话给他,手机里传来病蔫蔫的声音。才知道在半年时间内,他哥哥、姐姐接连去世,他也住了三次医院,对生命已经绝望。

我给他说:“你到海南来,这里的空气、阳光、老爸茶……”

朋友带着夫人来了,上午,他到海边散步;下午,我们陪他喝老爸茶。一个半月后,他觉得身体康复了,就要回北京,说:“海南的空气好,老爸茶坊的气氛好,我在海南捡回了这条老命。”

我问他:“你在北京有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

他说:“我那套房子现在值大钱了,一平米都超过十万元了!”

我说:“你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可以得到一千六百万。海口的房子才一万块钱一平米,连装修算下来,三百万不到,还剩一千三百万,利息都花不完。你可以天天享受海南的空气、老爸茶。”

他说:“我还是待在北京好,待在海南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我说:“你都退休了,全国性的大会不需要你起草报告,国家的战略部署不需要请教你的意见。你说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让你露脸的……”

他说:“人呀,哪一天不是为名利奔波?心里都能想明白,嘴上都能说明白,遇到名利就不明白了,拿着性命去拼搏了。”

老友还是回京了,我还是每天下午五点半来喝老爸茶。

我想起曾经写过的一段话:“我们的一生都在名利的粪坑里滚来滚去,猛地洗个透彻的清水澡,就会觉得身上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感到空虚、不适,甚至惊恐、痛苦。只有重新回到名利的粪坑里,再打上几个滚,就觉得那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回来了,恢复了充实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