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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家园东望路漫漫

文、图/ (奥地利)方丽娜


作者简介: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毕业于商丘师院英语系,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和转载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作品》《作家》《十月》《香港文学》《小说月报》等。著有长篇小说《到中国去》;小说集《夜蝴蝶》《蝴蝶飞过的村庄》、散文集《蓝色乡愁》《远方有诗意》等。现任欧洲华文笔会会长,《欧华文学选刊》杂志社社长。


一场罕见的大雪,将维也纳的圣诞气氛推向了高潮。

朔风银雪之中,人们纷纷涌向城里,穿梭于童话般的圣诞市场。每一条街道都被华灯和彩练环绕,每一户窗口都布满银星、彩球和烫金的松枝花环。在诱人的圣诞糕点和香薰缭绕的空气中,我捧着一杯滚烫的桂皮红酒,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另一种阖家团聚的缅想。

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还是觉得圣诞节是人家的。     

仲夏时节,维也纳金色大厅上演了一场来自苏州的中国交响乐。一曲《二泉映月》听得我泪流满面。接下来是一曲宏大的现代交响乐,澎湃、激越、冗长,而我内心渴望的是《渔舟唱晚》《雨打芭蕉》这一类的经典曲目。直到音乐会结束,也没听到,怅惘中不得不承认:中国传统文脉的精神因子,已融化在了血液里,就像早年形成的味蕾一样,根深蒂固。


维也纳圣诞市场.jpg
维也纳圣诞市场


今年,我终于回到了因疫情阻隔而阔别四年的家。

到了祖国内地,一路搭乘高铁,风驰电掣中渐渐接近家乡的那刻,心绪突然如旷野的云,丝丝缕缕,却又强劲有力,似劈面而来的风。二十年前,先生从奥地利首次来到我的家乡商丘,在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中,我们携手迈上婚姻的红地毯。从此,我的人生似乎注定了,在不同的时空间来回切换,循环往复。然而,无论何时归来,故乡都温情依然,亲切依旧,并且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浪迹天涯的我。

古城外,秋水长天,高而密的芦苇顶着雪白的穗花,在护城河边轻漾。就想起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我常常从城墙根下的破洞里钻出来,对着密匝匝的芦苇晨读。若有所思间,我跟着老同学穿过门楼,信步走进城里。青砖灰瓦,红漆廊柱,骑楼下的店铺还在,当年读书的文庙还在,郁郁葱葱的百年老槐和明代遗存下来的规整的四合院也在。断壁残垣下那些尚未过往的情感,是否仍塞满老墙的罅隙,滞留在巷弄的砖石小径上?

老同学不由分说,拉我去城外,找到那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商丘标志性美食——刘家烧饼店。还有五香垛子羊肉,跟刚出炉的烧饼是绝配。真是好吃啊,欧洲再好的烤面包,也难抵它的滋味。埋头于烧饼夹肉的痛快淋漓中,我恍然回到了从前,从对面这双热情质朴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自己。

早年怀揣梦想,一心一意往陌生世界里闯。总是觉得,一览无余的商丘盛不下我的梦。青春岁月里,我就那么执拗地在自己打造的隧道里摸索、爬行,青涩的疼痛,纷乱的情愫,不甘、莽撞与骨子里的叛逆,骤然化作一股勇气。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走出古城,朝着远方追寻,漂泊,继而扎根于西方世界,成为万里之外的异乡客。

菲茨杰拉德说: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而梦和疯狂,正是文学创造力的成因和源泉。有梦的人,灵魂飞升的空间会被无限拉大。

兴许是童年过早失去父母的缘故,我适应环境和独立生活的能力相当的强。惯常的那种乡愁,在我身上往往表现为一种内在的精神依恋。酸甜苦辣,四海为家,乃人生的常态。流年似水带走了很多,也留下了很多。我感谢生活,它锻造了我,也丰富着我。日月更替,去国怀乡,一晃就是二十年。当一切尘埃落定衣食无忧之后,牵念最多的,仍是远方。古城、老墙、护城河,以及满大街芬芳四溢的泡桐花。


世界上最远的路,就是回家的路。无论路有多远,心有多高,回家的渴望总在心头。眼下,跨越欧亚大陆十三个小时的航程,是我与兄弟姐妹相隔的天地。

当数不尽的游子从天南地北赶回父母身边,拂去身上的风尘,一家老小围坐在桌前包饺子、盯着电视看春晚时,身在异域的我,同样跃跃欲试。贴完了春联贴窗花,包完了韭菜馅的饺子,再弄几个小菜,撤下刀叉换成清一色的筷子,在舒伯特的小夜曲中点燃蜡烛,打开香槟……从未忘记,大年初一早上,给远方的亲人与故交打几个电话,将火热的问候与祝福,送往地球的那一端。放下电话,眼望窗外,心事浩渺。

记忆里的腊月二十六,我总是狠狠卷起袄袖,立在厨房帮着大哥揉面、蒸馒头、炸萝卜粉条大丸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爹娘相继病逝之后,我和长我三岁的二哥跟着哥嫂度日。每当春节来临,我就隐隐感觉到哥嫂忙碌的脸上,透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彼时的我,刚满十岁,还不大理解哥嫂眼里那种含蓄的沉默。对于两个刚成家不久的普通工人来说,一年到头能应付自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就不错了,却要扛起我和二哥这两个额外的包袱。本已艰难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而每年的除夕之夜,当街头的爆竹噼里啪啦炸响时,嫂子便拿出崭新的花布衫和内衣裤,笑吟吟递到我手上。

岁月经不起回忆,沉甸甸的欢欣里夹杂着些许苦涩。遥想当年,一切都是简陋的、局促的、困顿的,而穷人家的孩子对于过年的期盼,总是来得格外急切,格外炽烈。那种久违了的年味浓郁而绵长,对于已然富足的我们,仍是那么留恋!

说起来,我在家乡以外的地方过春节,竟然超过了二十次。年年岁岁年年,与祖国内地相比,异乡人的春节少了些热烈,却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应酬。没有春晚相伴的年夜饭是宁静的、单纯的、自我的。无需走街串巷地拜年,无需准备各种名目的红包,无需硬着头皮从正月初一喝到十五。


2019年的春节聚会.jpg

春节聚会


当下过年,没人仅仅为了一顿饭、一桌菜,归根结底还是一份化不开的乡愁,抹不去的思念,难以释怀的回家的期盼。有时候,为了重温那种沸反盈天的热闹,就与身边的同胞姐妹相约,在挂着大红灯笼的维也纳中餐馆里,拥抱与寒暄过后,立刻沉陷于红酒和热辣辣的火锅。姐妹们一面涮吃着鱼虾肉,一面聊着。家事国事天下事,在五味杂陈的空气里流窜。


每个人的生命里,或许都有一条河。水连带着时光,将过去、现在和将来焊接在一起。年少的懵懂,命运的莫测,人生的谜底,全都藏匿在河里,顺水漂流。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在奥地利多瑙大学攻读硕士期间,跟我现在的先生萍水相逢。之后的一个周末,沃尔夫冈特地从维也纳驱车赶来,接我到多瑙河最迷人的地段——瓦豪风景区。穿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园,他将我引入多瑙河谷一座城堡酒店的后花园。

霜天云影,水波涟漪,远望奥古斯汀修道院的蓝色塔楼,宝石般镶嵌在河湾上。久负盛名的修道院塔楼,是奥地利杜恩施坦古镇及瓦豪一带的地标式建筑。当年的德国巴伐利亚公主茜茜,嫁给奥匈帝国皇帝弗兰兹·约瑟夫时,就是沿多瑙河一路东渡,而后从这里登陆,继而踏上帝国的首都维也纳。风靡一时的电影《茜茜公主》里,十分隆重地再现了这动人的一幕。

浮光碎影,碧水留烟,身着传统衣裙的奥地利服务生,端来了沃尔夫冈预定好的蒜蓉烤鲑鱼,还有瓦豪白葡萄酒。拿起刀叉的当儿,只见群山幽谷之间,一艘偌大的白色帆船,由远及近,好似从梦幻里缓缓驶入现实。我陡然想起了遥远的家乡——那座连缀着我成长记忆的古城,一度强烈地灌满我飞翔的渴望。果真离开故乡告别兄弟姐妹的那一天,我忍不住隔着长长的护城河,回望老城,一步三回头。

疫情发生前的2019年,我和先生照例回家探亲。晚间的商丘城市公园里,熙熙攘攘。旗袍秀端庄,广场舞火爆,单打独唱的络绎不绝。突然间,河边柳树下的小剧场锣鼓喧天,一场传统豫剧大戏登台了。沃尔夫冈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蓝眼珠左冲右突,应接不暇。我问他,可看懂了?他眉峰晃动,不置可否。次日的晚餐桌上与老朋友欢聚时,在半瓶五粮液的威力下,他竟学起了那位女扮男装的老生,摇头晃脑地频频翻动着蓝眼珠,并且一声吆喝——,引来满桌的爆笑。

记得定居维也纳后的第一个冬季,我和先生到埃及去旅行。从尼罗河,到金字塔,再到棕榈密布的红海之滨。在阿拉伯人的餐桌上,我紧皱眉头咀嚼着咖喱羊肉时,适逢中国的羊年除夕来临。脑中不停晃动起家乡街头的羊肉串、红烧鲤鱼和郭村烧鸡。走出餐厅,我一口气奔到红海沿岸,隔着深蓝色的海,朝东方远眺。

过年的意义在于团聚。对于生活在奥国的华人来说,将年味推向高潮的,自然是维也纳市政厅为华人举办的春节招待会。哥特式古典瑰丽的大厅内,霎时洋溢着东方的祥和,谦和有度的维也纳市长和中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的大使联袂致辞,一场中西合璧的春节招待会,在两国传统美食的烘托下拉开帷幕。酒酣耳热之际,大家不禁感慨:祖国的强大与繁荣,对于海外华人华侨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一帮热衷传统伦理的奥地利人,带着对中国文化的好奇,从四面八方赶到维也纳,和我们共同欢度春节。一切都缘于那个六月,我和先生应好友克劳斯之邀,到萨尔斯堡的山上去消夏。几个铁哥们各自携家眷,齐聚阿尔卑斯山上的一处丛林旁,与对面的白色城堡遥相呼应。正是那个夏日午后,在克劳斯花草簇拥的园子里享受阴凉、美酒和烧烤时,我和先生决定:请大家来维也纳过年。

由此,每年的中国农历新年,就成了我们与奥地利朋友约定俗成的冬季狂欢。

提前两三个月我便选定一家中餐馆,敲定日期,拉出菜单,叮嘱老板不许放味精,备足青岛啤酒,并且考虑到米歇尔太太不吃荤的习性。寒天冻地之际,春节悄然来临,待宾客云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中餐,花儿一样摆上了桌。生活精致而考究的奥地利人,对于中国美食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激情,让我感动。每次来赴宴,他们均盛装出席,犹如走进金色大厅。克劳斯的太太冬妮娅喜欢穿低胸衫;乌格丽太太奥萨娜是意大利人,新春的时装奇特而别致;他们的女儿维克托利亚,酷爱中餐,每次来都穿上我几年前送给她的大红旗袍……依照他们的口味,最爱吃的是烤鸭、饺子、京酱肉丝、松鼠鳜鱼、无壳大虾,以及各色凉拌小菜。最后的压轴酒,是茅台。席间他们笨拙地操着筷子,将黑乎乎的松花蛋,战战兢兢地送进嘴里,而后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地问:这就是报纸上说的“中国千年蛋吗”?


五个人的萨尔斯堡.jpg

五个人的萨尔斯堡


满桌流淌的德语话题中,有经济、政治和持续的通膨,除此之外他们最在意的是:新年音乐会刚刚接棒的法国指挥家,奥地利歌剧院新发掘的加勒比海歌手,以及本年度已然完成的南非旅行、尼泊尔度假和克里特岛徒步行等。有一年他们从中国的十二生肖里,对号入座找出了属于自己的动物,顿时欢呼雀跃。临了,各自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问:来年的中国春节是哪一天?

相比较,西方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单纯而本质,却也相当的重视。一盒品质精良的巧克力,一瓶古巴的朗姆酒,或是一枚细瓷小猪小狗小兔子,都可传情达意。无论别人怎么看,奥国人从不改变自己的节奏,休闲、度假是他们生活的核心乃至意义——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们的权利。自然、纯粹、本真,将每一天都过成自己的节日。  

那年春节,克劳斯夫妇从萨尔斯堡来时,为我带了份特殊而珍贵的礼物——奥地利著名画家T.Zwiny亲笔签名的,以12生肖为主题创作的一幅中国挂历。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在这位奥地利艺术家的笔下,妙趣横生,别出心裁,除此之外,每一款动物都配有不同凡响的解读。 

雪后初晴,月华如昼,我在窗前默默打量着红尘扰攘的人间。散步的,遛狗的,急匆匆赶路的,千篇一律而又亘古如新的日常。不久,2024年的曙光将在横贯东西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新年的礼花也将伴着欢呼与喝彩,在维也纳的夜空,此起彼伏,绚烂至极,德语、英语、俄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等,当然,还有爽亮的汉语。

适逢龙年,我将珍藏了多年的中国挂历取出来,翻开“龙”的主页:龙,精力充沛,颇具好胜心,自信满满。它内心的高贵,使得它的成功备受爱戴,如果它得不到应有的尊崇,便会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