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小年,岁月的闲章

文、摄影/林小冰

过大年热烈,过小年喜悦。我更喜小年。

小年有南北之分,北方多是腊月廿三,南方多是腊月廿四。从我记事起,祖母传下来是廿三过小年,母亲说粤东海丰老一辈人,都在廿三这一天祭灶君,送诸神,过小年。

民间祭神自有一套观念,过小年祭神用“印桃”当贡品。


97c3729201a0c8edb5c0b28e9b4e5c1f.jpg

印桃


廿三这天早晨做“印桃”,母亲取粘米粉和糯米粉混合,加水揉团至平滑,分大小差不多的剂子,用手指肚捏平,我帮忙捣碎拌匀芝麻花生白糖,舀一勺到“桃皮”中央,四周收口后,有一道特别的工序,把粿坯轻轻放到“印桃”模具,适度用力压印,拍一拍,小心倒出来,粿面凸显精美清晰的图案。模具是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厚重实木刻一“喜”一“寿”,“喜”为圆形,“寿”为桃状。“寿”字不规则,倒模出来十有七八不完整,用得多便是“喜”字。在米粉中加一点红,印出来红扑扑,见了心里暖起来。

“印桃”由此而来,用动宾来代名词,不觉一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微微绽放。原来一种习俗,一种食物,民间竟有那么丰富虔诚的质地。这里面有用劳作表示感恩,遵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土地秩序,对于时序、天地那种血脉相连的真切与纯粹,仿若牵引着我走向广阔的田野,走向满天的星辰,我听到灵魂深处有细细的声音升起。

人至中年,有许多俗之又俗的心愿。我喜欢遵循家乡的旧俗,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吃素菜,在端午节的早晨吃黄豆焖白茄,在中元节的早晨吃层次分明的重糕粿,在冬至的中午吃配料丰富的“冬节鸽”,在小年这一天吃花生芝麻馅的“印桃”。母亲从祖母那里传承的时令习俗,从不敢怠慢,每一个传统节日在她郑重的操持下,成了庄重的信诺,成了平凡日子许给天地的一愿。一季一季,一年一年,满眼满耳,是母亲刻到我骨子里那种来自民间的充沛自信。


c23d0cc9adc90e24f11de39542a64f99.jpg

印桃模具


特别喜欢家中的“印桃”模具,散发天地初开气息的老模具,给我工艺上厚重谨严的感动。一整块原木,那双多巧的手,恰好的力度,在上面雕出纹路清晰,线条柔美的一“喜”一“寿”。年深月久,经反复压印、敲打、洗刷,渗透成模具的斑驳,似乎是那大山上奇松奇柏的沧桑磅礴,顺着光阴更迭几个纵跳,吟啸放歌,好不豪迈。我与母亲讲这些,她总是浅笑微语,说别人都不稀罕,偏你喜欢,我答之与生俱来。这理由听起来觉得像矫情,直到有一天听人说某医生淘了满满一屋老屏风、老物件,才觉得一个人一生专注于一个简单的对象就好,不因喜好而造成纷扰,知道取舍的意义,知道静定守护是对流动生命最好的息止。

小年是大年的热身和跳板,这一天,要庄重地祭祀灶君。

厨房里,灶君站好这一年在人间的最后一班岗。柴火正旺的大灶上有一口油光锃亮的大鼎,做好的“印桃”放入炊熟。灶君设在大灶包住烟囱的墙上,贴一画像,供上红蜡烛,红竹香,红“印桃”,最后在爆裂小小的、正红的鞭炮中,完成对灶君的祭拜。撕下旧画像焚化,把大灶清扫干净,也给辛勤劳作的诸神放个假,送神上天,待到大年初五再迎神落地。一个“落”字真是好,来自民间独特的美学与信仰,且传之久远,祖祖辈辈。

祭神后吃“印桃”,祖母说灶君吃了嘴甜,上天汇报但说好话,不说坏话。我咬下去甜美可口,暗自窃喜,更是感激起灶君来,看到反面封口时留下的指纹,与正面的花纹相得益彰,吃“印桃”因而更是欢喜了几分。直到今时,吃母亲做的面食,会刻意细看那上面留下来的手泽,感到温暖又安详。

多么美的小年啊,这是我对美的偏执通达后的领悟。我对美的认知从月光下的白莲到大红大俗的民间,从云岚烟霭到庙口灯笼,如母亲一般对年节充满祈愿和祝福。

在母亲祭拜的诸神中,灶君是我最亲近的一位神。灶君肃穆庄严的形象,又因与我同吃甜食生出亲切。小时常守灶洞,坐在小凳上,望着灶肚的火候,灵活挑拣柴草。塞入耐燃的大木块,省事却不省心,把灶口封堵住,火再旺也会熄灭。小灶肚大乾坤,我喜欢塞一团捆得蓬松又不杂乱的干草,用两节抛光的竹筒把火吹旺起来,再挑小木枝,一根接一根,在灶肚的东西南北仔细架起来,火候正好。大鼎焖着一锅生米,渐渐地,水汽袅袅,饭香飘散开来,错落的木枝这时已燃过半,错乱地往里塞一塞,不够再添柴枝,通常翻一本小人书的时辰焖熟一大锅饭。冬天蹲守灶洞看火,又暖又好玩,趁火苗未完全熄灭,赶紧埋一个小红薯,烤出来很是焦香。母亲把米饭盛在钵里,贴在底层的米粒铲起来,搓成饭团犒劳我。


1bf4257cec80ef494b613df1553b50c5.jpg

炉灶


吃着烫嘴的饭团,瞄一眼灶君画像,觉得是从小人书走出来管人间温饱的神明,守护着每一户人家简单而又自然的美味。印象最深的是晚餐,薄暮时分,母亲在大鼎的热雾腾腾中,日常用几片薄薄的三层肉爆炒蔬菜,蒸几尾鲜美的小海鱼,丰盛时有煎得双面微黄的豆腐干。遇到大雨前夕,湖中的鱼虾浮头冒泡,邻居网回一箩筐,父亲网回的是一小簋。祖母与母亲从未

有过微言。我一直怀念低矮的平房中,一家人坐在桌前,在内心富足的父母身旁,在橘黄的灯光下,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无比温煦。

家家户户,这般有滋有味,烟火生活是一个有趣生动的世界,难怪人们怀着敬畏之心酬谢灶君呢!

而今,我在摆满智能电器的厨房找寻灶君。一块一块砖头砌成的炉灶,因为某一天科技的种子掉进了人间,因为日新月异的变化生了根,发了芽,迅猛成长松动了人与土地的关系,入侵从农村到城市的生活结构,炉灶崩塌了。而今,我用着进口的砂锅煮柴火饭,却不复当年的味道。离我最近的灶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身边。

写这篇小文时,向母亲借来“印桃”模具,一边讨教,一边揉搓,从前那般熟练的倒模却艰难无比,“你小时常干,一定行的……”电话那头传来父母的声音,一种说不出的安心——风朝雨夕,总有父母的牵心挂意,默默陪伴。

四时轮替,万物并育。我记得住而且在心中反复咀嚼的全是少时种种片断,这不是与生俱来,而是从祖母那一辈,到母亲这一辈,她们对天地的敬畏,在生活中演绎出来种种的不尽美好,让我从童年到青少年,在物质不富裕的年代,让我见过最富丽的习俗风景。

终于印了一“喜”一“寿”,也印出我对时光的等待和珍重。那么真实强烈的两个字,在如金的岁月里,在小年这片美丽的土壤上,欢欣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