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克燕

作为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作为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除了父母健在时每年必不可少的回乡探亲，来去匆匆中，我很少踏足哈尔滨以外的那片黑土地，既没有领略过“白山黑水”的全貌，也缺乏对黑土地的深入了解。在北京工作生活的四十多年，但凡有出游的机会，全部热情也都投放到了东北以外的风景名胜人文古迹，尤其是山清水秀、经济发达的南方城市，潜意识当中觉得东北可看可玩的地方并不多，山无名山，川无大川，于是，忽略似乎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黑龙江，我的家乡，曾几何时，这个曾经承担过共和国长子之责的重要省份却因经济转型而日渐落寞；这个有着良好教育基础的省份却连年处于人口大规模外流的尴尬境遇；这片可以养活4亿人口、有着全国大粮仓美誉的土地还有哪些资源禀赋？在美丽中国的版图上，黑龙江到底呈现着怎样的自然人文风貌？这个有着很多无奈和难言之隐的东北边陲到底会走向怎样的未来？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内心是那么渴望走进它，了解它，读懂它，其实，家乡怎么可能被一个出生在这里的人忽略呢，只不过是，情感始终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遇到星星之火便会热烈燃烧。

于是，还没起身回乡，我便兴高采烈动员在哈尔滨的哥嫂一起自驾到黑龙江的景区走走，感受家乡的黑土地。

选择旅游目标规划旅游线路是个脑力活，黑龙江的旅游景点哪和哪都不挨着，不仅不挨着，还都距离不近，时间所限，我们不可能扫荡所有景点，只能选择一条线路。总归，想奔大兴安岭就去不了小兴安岭，想走西线，就要放弃东线，想一览松嫩平原，就领略不到三江平原，我们最终确定走东线，去林都伊春和牡丹江镜泊湖。伊春在哈尔滨的东北，镜泊湖在哈尔滨的东南，我们决定先北上再南下。

于是，此后北上的日子里我们一行便坠入到了那浩渺无垠幽深无际的绿色中，陶然、迷醉。鲜嫩的绿、浓重的绿、清新的绿、深沉的绿，一路相伴，层层叠叠，不曾间断，没有尽头。

绿色始于何处，我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汽车顺着哈尔滨的绕城高速一个拐弯向北直接驶入鹤哈高速，好像正是从这里绿色便悄然成了天地间的主角。他们或以热情的姿态在道路两侧保护引导着驾驶者奔向心中的诗和远方，或以豪放的气势将大自然中的最美色彩铺展到天际，自信而鲜明地展示出与城市风貌截然不同的画风，水泥建筑的傲然不再，车水马龙的喧嚣不再，天地瞬间变得旷远而辽阔，喜悦和兴奋之情立刻被大自然的无私馈赠点燃。

真是人间美景啊！没想到家乡的绿色这么鲜嫩、这么润泽、这么柔密，绝不逊色于风景如画的江南，只不过这幅画的风格有别于江南的委婉柔情，是另一番韵味——雍容大气，是另一种美——人间静美。

5月份去莫干山时，山上的毛竹一团团、一簇簇，密密匝匝漫山遍野，远看绒绒的柔柔的团团的让人喜不自禁心生万般柔情，当时很是羡慕南方的植被能够被丰沛的雨水润泽滋养的如此饱满丰盈、摇曳多姿，总觉得北方干燥的气候多少怠慢了自己辖域内的树种，树木虽然长得高大，但一进入盛夏，城里树木的叶片总显得暗沉缺水，让人隐隐地感到怅然。然而，此时此刻，窗外的那片绿啊，或明快或深沉，或青翠或浓厚，以饱满旺盛的形态告诉世人它们养分充足，待遇优渥，是东北黑土地的宠儿，一点不缺乏水性和柔性，阳光照射下，那浓密的叶片泛着欢快光泽，尽情炫耀着天之骄子的自得和根植沃土的满足。

车在望不到头的高速路上前行，路在望不到边的绿色中伸延，这画面太舒展，太纯净，犹如舒缓流动的乐章，给人心灵的安抚与宁静。沿途中，几乎很少看到农家院，尽管经过大片的农田，也很难看到人烟，内心难免不生出问号，那些农耕人家都隐藏到哪里去了？难道是为了不破坏这极致美景吗？高速路上，越是前行，车辆越少，这里看不到经济发达地区那种繁忙的车流，只是偶尔会有车辆从反向高速闪过，于是便有了独享大自然VIP待遇般的惬意欢喜，由不得生出“此路为我开，此树为我栽”的狂傲快感。毕竟在走到哪里都是人的国土上，这种空旷清净养眼养心且持续数个小时不间断的绿色流动画面并不是随处可见，在家乡的这块土地，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地广人稀、幅员辽阔、沃野千里。

不过，景色虽美，往来稀少的车辆还是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和怅然，这里看不到多拉快跑，看不到你追我赶，车辆稀少的高速路似乎从一个侧面展示出了东北经济活跃度的现状，东北最好的季节尚且如此，其他季节呢？但是，我依然感到欣慰，尽管这条高速路的经济回报远不如经济发达地区，但是，这通往边远地区的长路却是这片土地的未来和希望，一如这天高地阔郁郁葱葱的景色。

伊春是此行的目的地，目的地以其时间和岁月的沉淀让我们深感不虚此行。

来伊春不能不来五营，这个并不响亮的名字却蕴藏着你想象不到的自然奇观和生命张力。和沿途的景色不同，如果说沿途的风景是一幅清新简约赏心悦目的优秀现代画作，那么这里的山水草木则是承载着东北绵延历史和精神气质的经典传世丹青。

一踏进五营国家森林公园，空气的清新与呼吸的畅快便成了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第一道馈赠。走进密林深处，导游告诉我们，这里的负氧离子每平方米可达20000左右，是天然的大氧吧。既然如此，那就多做几个深呼吸，在大氧吧里好好洗洗肺吧。

五营国家森林公园占地140多平方公里，位于小兴安岭南坡，这里树种丰富，红松、云杉、冷杉、兴安落叶松、樟子松、水曲柳、黄菠萝、胡桃楸、杨、椴、桦、榆漫山遍野，是针阔叶混交林的顶极群落，群落中最珍贵的树种当属红松，他们是这里当之无愧的顶流担当。

在一棵三四十米高、笔直耸立的红松下，我们问导游这棵树的树龄大概有多大，导游说，“差不多二三百年吧。”这么古老！我们不由得惊叹。“这也就相当于人的青年时代，红松一般能活到七八百年。”导游笑答。啊？！这么说红松就是森林里名副其实的寿星啊！

行走之间，导游指着路边草丛中一棵十公分左右松针大小的苗木说，这就是红松幼苗。什么？这是红松？太难以置信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家伙和林中高耸挺拔的红松似乎完全不搭界，我无法想象这脚下冒出的小如松针的生命如何才能完成长成参天大树的蜕变？可是导游告诉我们，别小看它，就这不到十公分的小树苗已经长了一年呢！一年？一年才长成这样？这也太不着急、太不努力了吧！不过，这么不起眼而又弱小的生命怎么会选择在这里生长，也许是林中健忘的松鼠不经意间把衔来的松子种子丢弃在此，发芽生根。要知道，这个小生命紧贴人行小道，很容易被人践踏折断，我无法想象它如何躲避游人杂沓的脚步长成今天的小身躯，也不知道未来他能否顺利长成如它前辈一样的参天大树，只能祈祷：小家伙，前路漫漫，加油，继续努力吧！

共和国成立以来，伊春输送到全国各地的优质木材2.4亿立方米，红松就占了三成。这既是一个曾经令林都骄傲的数字，也是一个令今天的林都黯然的数字！

清代《黑龙江志》对小兴安岭红松原始森林有着这样的记载：“参天巨木，郁郁苍苍，枝干相连，遮天蔽日，绵延三百余里不绝”，但是，历经半个世纪的采伐，小兴安岭天然红松林从原始的四百万公顷减少为四五万公顷，大约只剩下三百万株。毫无节制的砍伐破坏了小兴安岭乃至整个东北的自然环境和生态平衡，几百年才能成材的树种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威胁。为此，2004年伊春市发布了市长一号令，决定在其境内全面停止采伐天然红松林，并进行全方位的保护，这个古老的树种终于迎来了命运的历史性转折。

追溯红松林的历史，可谓久远而古老。天然红松林被称为“第三纪森林”，是经过几亿年的更替演化形成的，到了100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期，大量物种灭亡，而红松却穿越了这个生命灭绝的恐怖期，成为当今世界最珍贵的树种。如今，伊春拥有亚洲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红松原始森林，在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从历史深处喷涌出来的涛涛绿色，听到重获新生的万顷林海发出的欢乐涛声。

说到久远和古老，红松绝不是唯一值得去观赏的游览项目，在伊春市的嘉荫县，那里有着比红松更久远更古老的物种——永远定格在6500万年前的恐龙。如果说，绿色是生命的底色，那么恐龙又何尝不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一抹绿呢？

1902年，嘉荫居民在当地的山体中发现了大量的动物骨骼化石，这一发现惊动了俄罗斯地质学家，经鉴定，他们确认这些动物骨骼化石就是恐龙化石，于是纷纷前来挖掘，并于1924年组装了第一具中国恐龙骨骼化石，命名为黑龙江满洲龙，也被称为神州第一龙并珍藏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原苏联地质博物馆。

当年发现恐龙化石的山如今叫龙骨山，经勘测，这里被认为是大型恐龙墓葬群，地下仍然埋藏着上百的恐龙化石骨架。2005年嘉荫县在龙骨山原址建立了恐龙国家地质公园，公园占地30多平方公里。这里不仅可以参观馆藏丰富的神州恐龙博物馆，还可以在公园内看到完整的化石底层剖面，是旅游观光和科普教育的绝佳胜地。

除了恐龙博物馆，这里激发我最大兴趣的就是满目葱翠中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恐龙雕塑。

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只高大健硕极具吨位的霸王龙仰天长啸，形态逼真，动人心魄；不远处另一只足有二三十米长的梁龙伸展着硕长的脖颈将目光投向龙骨山密林深处，梁龙身后是他的家族成员，他们似乎在凝望数千万年前失去的绿色家园，蓝天白云之下这组画面有着一种跨越时空的震撼感。

公园另一片绿地上，200多只大大小小的恐龙因青翠欲滴的绿而生动鲜活起来，怡然漫步于绿草如茵、树木葱茏、环境优美、风景宜人的景色中，静静享受这美好时光。我太喜欢公园里为恐龙们铺设的那充满生机充满召唤的绿了，他让史前的生命在此复苏！

当然，嘉荫的绿绝对不会局限在公园里，这里是“八山半水半草一分田”，森林覆盖率接近80%，茅兰沟国家森岭公园风景区是嘉荫山水风情画中浓彩重抹的一笔，但是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这座边境小城的另一幅景致——黑龙江，中俄边境的界河，更是东北大地的母亲河，这是我此行最想奔赴的地方。

午后的黑龙江缓缓向前奔流，两岸幽静的绿色目送着簇拥着江水将银色的丝带轻柔地抛向远处的天际。我们决定开车顺着江堤好好观赏一下黑龙江边的自然风景。

今年夏天黑龙江的雨水尤其多，半雨半晴飘忽不定的天气竟然让这段观赏之路变得悬念重重趣味横生。一会天边飘来几朵云彩，淅淅沥沥的雨滴噼噼啪啪敲打着玻璃，让窗外的风景在雨帘的映衬下生出许多娇柔和妩媚；一会太阳又从云层中探出半个面孔，恩赐般地洒下五彩阳光，让江面和草地瞬间闪烁出生机和欢腾。天空和江河草地尽情做着他们的游戏，似乎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多地观赏到这大自然的万千姿态。突然，江边上空出现了一道彩虹，真是天公作美，竟然馈赠给我们这么完美的礼物。然而，最大的惊喜并不止于此，因为一副悠然恬静的古典乡间油画此刻跃然映入眼帘：十几只黄白花色、高颜值的西门塔尔牛悠闲地在江边的草坪上觅食，专注投入，不远处几棵旱柳形成恰到好处的点缀，更是平添几分古典田园的味道，整幅画面堪称绝美！要知道此次来伊春的路途中车窗外的远处时常会闪过几棵孤植在田野间的旱柳，它那孤独而又柔然的姿态就像人生旅途中的一段意味深长的故事，又如名家画作中看似无意的点睛之笔，不经意间就为这静谧的大自然增添了别样味道和意境。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我都会产生急于下车拍摄的冲动，遗憾的是高速路上无法停车。眼前这幅画面因为远处的一抹彩虹和眼下的西门塔尔牛显得悠闲而生动，旱柳也成了这生动画面中妙不可言的衬托，于是，我迅速用手机镜头记录下了我认为此生难得再见的美丽瞬间。

嘉荫的绿因江因水而更为灵动多姿，这里不仅有长达249.5公里的中俄界河——黑龙江，而且还有大片的河流湿地和沼泽湿地，丰富的水系与森林与草地交相辉映共同涌动着生命的欢腾，为这座边陲小城注入了引以为豪的清幽与画意。

被绿色宠溺的小城居民无疑是知足常乐的，他们总是毫不吝惜地挥洒着他们的快乐与幸福，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放，老老少少便聚集在江边广场，唱着跳着，将生命跃动的音符嵌入到小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形成了一道与自然风景相得益彰的人文景观。

从当地人的言谈举止中所能看到感受到的却是东北人的开朗豁达、积极乐观。农家餐厅里，林都人会端上满满一大盘冷水鱼，自豪地向你介绍“三花五罗十八子”；热闹的农贸市场里，摊主会得意地向你推销或便宜好吃的种植蓝莓或绝对绿色的野生蓝莓；在恐龙国家地质公园，训练有素的小学生讲解员的出现让你瞬间对这里的教育理念和水准生出一丝赞叹；而走进丰林县郭小川林区纪念馆，则会让你对林区人的文化情怀肃然起敬。在这里总能看到一种希望，一种热爱，一种深藏于林区人骨子里的林业精神。

爱你，我的家乡！

摄影/马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