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东的“归来”
作者:张逸良
孔祥东说,钢琴的八十八个琴键就好比人的一生,白键预示着平凡琐碎的日常与对美好的憧憬,黑键象征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对未知的迷茫,二者循环往复,缺一不可。这八十八个琴键已经与孔祥东的生命连在一起,陪伴他度过每个闪耀与灰暗的时刻。
我从十二个琴键中挑选了do、mi、升fa、升so,白键、黑键各二,一路上行,基于此,孔祥东即兴完成了一首钢琴曲,既可视作一幅“音乐速写”,也能当成一曲人生之歌。伴着窗外的夕阳和笼罩在暮色里的都市剪影,近七分钟的演奏,让我感受到岁月的起伏跌宕,也体会到一位年少成名的钢琴演奏家,在经历风浪过后的开通与释然。
“拉三”里的从容
2023年10月13日,捷豹·上海交响音乐厅,孔祥东与上海爱乐乐团联手,演绎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也就是乐迷们熟知的“拉三”。
“拉三”是一部以高难度演奏技巧闻名的作品,同时对演奏者的体力、脑力、感知力构成很大挑战。即便演奏过多次,再度弹起,那种陌生感仍会油然而生,当然也会在短时间内消解。1990年,正在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学习的孔祥东首次接触“拉三”,并在两年后的悉尼国际钢琴比赛上凭借此曲夺魁;1993年,他又与日本爱乐乐团合作,再度演绎“拉三”。从二十多年的“绝缘”,到用极具挑战性的“拉三”开启人生新乐章,孔祥东的选择似乎有些出人意料,殊不知绝缘背后也有缘。
2023年是孔祥东的恩师范大雷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三月中旬,孔祥东、周挺和张谨在上海滨海古园的一号门广场为范大雷先生及其父范继森教授举办了以“生命如歌”为主题的音乐追思会,由此孔祥东忆及恩师带他到王培良先生家初次欣赏里赫特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拉二”)的情景;恩师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在“拉二”的陪伴中度过的。四月,上海爱乐乐团联系孔祥东,计划在2024年上半年合作“拉二”。后来,演出计划接连调整,来年的演出提前到今年十月,加之余隆、曹可凡等一众好友的“怂恿”,表演曲目也由充满温情回忆的“拉二”变成即刻辉煌过往的“拉三”,此时,距离正式演出还有三个月。
对孔祥东而言,这三个月无疑是一段痛并快乐的时光,每天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练琴。从最初的五六个小时,到后来的七八甚至十几个小时,他在拉赫玛尼诺夫建构的音乐世界里执着摸索,也尝试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生命体验与情感表达熔铸其间;断掉的三十多根琴弦,生动记录下他的每一次敲击与叩问。也许他正在面对每个钢琴演奏者都必须经历的机能退化与经验累进的对立与狰狞,但音乐美学的日臻完善让看似的劣势转化为优势,那些在过往演奏中一带而过的音符,得到更多驻留的空间,由此延宕出深沉的表达,让观众为之遐思,为之动容,不禁去联想演奏者的境遇,与自我相对照。一曲终了,响彻音乐厅的掌声与“bravo”,还有许多观众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即为明证。
时间是最真的痛,也是最好的药,时间不仅给孔祥东送来直面人生的真挚,还赋予他难能可贵的从容。
风雨下的抉择
台风登陆,沪上暴风骤雨,雷电交加,伫立阳台一角的孔祥东,正面临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他给自己留下十分钟,用来决定去或留。
多少年后,雨过天晴,面对天边的斜阳,我问他在那十分钟里想了些什么。终究无法用语言形容,他即兴弹了一曲——都在里面。
十六岁获得全国钢琴比赛第一名,十七岁获得第八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铜奖,十八岁获得西班牙桑坦德尔国际钢琴比赛第四大奖及“年轻天才奖”,二十岁获得美国吉纳巴考尔国际大赛金奖,二十四岁获得悉尼国际钢琴比赛金奖……孔祥东将自己的年少成名归结为“幸运”,但幸运背后,是谁都无法省略的勤与苦,何况先天条件不足——手不够大,信心也没强大到无以复加,只能用加倍的练习来弥补。
灯下有光,也有影;光渐渐弥散,影慢慢拉长。孔祥东不甘心只做一个钢琴演奏者,他还想把自己在国外学习的心得体会同更多人分享,让更多人获益。从1997年开始,他在国内各大城市开办音乐艺术培训中心、音乐幼儿园、音乐艺术学院,承担了股东、老师、大家长等多重角色,大到机构的正常运转、教师的课程培训,小到学生的心理变化、于幽暗处遁形的倒刺,都要他操心。
理想终归是理想,但凡化为现实,便不复美好;因名而兴,却也为名所累。加之天秤座一如其名的性格特点——为周全谋划犹豫不决,为追求完美反复思量,为他人着想牺牲自我,导致负面情绪不断累积。到2008年底,奥运歌曲《永远的朋友》的落选成为导火索,让孔祥东陷入抑郁症的深渊,整整八年。
体重暴增至二百三十斤,连吃饭都会睡着,最严重的时候三个月不出家门,手机号码换了二十一次,演出与应酬通通推掉……对自我的怀疑,对未知的恐惧,让孔祥东开始胡思乱想,也促使他复盘自己的前半生,发现生活里曾经被忽视的可能,以及生命与内心深处的留痕。所幸他有母亲悉心的照料,有挚友不弃的陪伴,他还有一株须臾不离的救命稻草——音乐。光与影悄然转换,影下也孕育着新的光。
轻生的念头在孔祥东心中游荡了一年多,直到那场暴风骤雨的出现,他决定给自己十分钟,绝响抑或重生,尽数交付。站在风雨中,对生活的信念最终战胜了弃世的解脱,进而拨云见日,“老天还想让我孔祥东做事”。
信念是最深的影,也是最亮的光。信念不仅让孔祥东重新步入生活,还教会他平静对待过往。
抽象中的具象
暴风骤雨中的选择开启了孔祥东对于生的意念,可步出心理阴霾的过程依旧漫长;如若没有艰难的第一步,便不会有未来的每一步。这个从抽象到具象的转化过程,与音乐的本质暗自重合——作为一门抽象艺术,音乐需要用具象的理解予以充填,所以每个演奏者,也是创作者;养料好抑或坏,皆为灵感的源泉。用音乐的方式为人“速写”,同样是从抽象到具象的过程——把对一个人外在视觉的观感与内在气息的体察形诸音符,让无形化为有形。这是孔祥东与音乐的游戏,也是他与人沟通的密码。
回首那些艰难的日子,孔祥东始终与音乐为伴,不限定风格与流派,无论古典与现代;他不仅听,还尝试写,Midi音乐架起通往新世界的桥梁,技术不仅改变了音乐生态,也预示着无限可能。旋律永远写不完,经典永远会出现,尽管这是一个看似艰难的过程。孔祥东的心里始终不安分,哪怕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在当时已不大正常,但沉浸于小世界的我,仍有真实的生命搏动。
确实,那个不愿与外界沟通的孔祥东,也在被亲友的问候和关心折磨着,“被迫营业”。实在懒得说话,他就弹贝多芬、弹肖邦,虽然都是经典,但疏离感无法避免。为了交流,也是调剂,他就让人随意选择两白两黑四个音,即兴弹奏。音乐由此回归互动的本质,一些旋律随即步入听者的内心,进而产生奇妙的化合。久而久之,偶然间的游戏变成别具一格的言说,孔祥东为近两千人“速写”,而他自己也通过这种对人、事瞬时的灵感捕捉,完成对音乐认知的升华。
疫情期间,他与上海文广集团(SMG)纪录片中心合作,为医疗新闻纪录片《人间世》里的三十位上海援鄂医疗队医护人员“速写”。在上海思南公馆“人间世·音乐肖像”的活动现场,他请医护人员随意弹出四个音,即兴弹奏后请医护人员聆听“原音回放”,并由摄影家郭一记录下他们聆听时的情景。用音乐述说旧日,用镜头定格瞬间,艺术总能以恰如其分的方式还原人世间的本来面目,而非许多人认知中束之高阁的无人问津。
独辟蹊径的另类行走,帮助孔祥东作别心灵的暗域,他甚至穿上跑鞋,去拥抱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减去七十多斤体重,更减去内心的负荷,以感恩与分享的心态,面对人生的下半场。
归途上的“声命”
2020年的中秋节前,孔祥东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施坦威钢琴,作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并留言:“Steinway留存我声命的痕迹……”错将“生命”写成“声命”,这个美丽的误会,被作家、书法家斯舜威凝集在纸上——音乐之于孔祥东,确实是“声命”——这“声命”,是宿命。
也是从那时起,孔祥东逐步回归公众视野。他开始关注音乐的疗愈作用,尝试用音乐的方式抚慰人心,消除病痛;他开始关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与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共同建立“乐疗工作室”,希望借助音乐的力量,化解青少年内心的崎岖坎坷;他开始参与各类公益活动,呼吁人们重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有身边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群体。此时的孔祥东已不再是那个满身光环的潇洒音乐家,他褪去荣耀,走下舞台,融进生活,亲切如邻家大叔,不时显露出“东东”的稚趣与顽皮。如果不是他敞开心扉,主动吐露那八年的艰难岁月,很多人或许不会将他与抑郁症相联系,因为他看起来无比乐观。
他之所以乐观,是因为曾经痛苦,毕竟所有经历都不会匆匆来过。那个神秘的小世界被安放于内心一隅,涛声隔绝了尘世喧嚣。所以当“亿角鲸”海洋保护公益项目的负责人找到孔祥东,邀请他为全球十二个海域的海潮声谱曲时,他仅用两个半小时就将十二首作品谱就。他想到了十四岁在普陀山听海潮声时耳膜的震颤,想到了那八年思绪的聒噪与鼓荡……如今,一切归于平静,潮起潮涌,像极了生命的有序与无常。孔祥东将这十二首作品以“海之声命”来命名,这“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音乐让我成长,让我成就,也让我渐渐知道人生的五味杂陈。但最后让我从死亡线上走回来的,还是音乐当中的美好。”重新归来的孔祥东,说自己的音乐之路刚刚开始,他庆幸还能坐在钢琴前,面对音乐,自我言说;他希望以音乐为媒介,与观众一同领略生活的美好。
“向乐而生”,孔祥东,回来了。
图/张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