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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宗族史、更是心灵史——刘登翰《一个华侨家族的侧影》

作者简介:刘登翰,生于厦门世代“过番”华侨家庭。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0年调入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新诗、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和闽台区域文化研究。出版相关学术论著等三十余部。

谢冕,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兼任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及《新诗评论》主编。著有《中国新诗史略》《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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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是缘分,相知要用一生的时间。刘登翰记得,我是在北大首先迎接他的人。1956年,一个秋阳灿烂的日子,刘登翰来北大报到。我在中文系新生的名册中寻找那个叫做刘登翰的人——因为我知道,他是一名记者,热爱文学,而且写诗。登翰来自厦门,我们是大同乡,又有共同的爱好,见面自是欣喜。虽然不是同一年级,因为志趣相近,交往日深,渐成知交。说的是百花时代,却是连绵的秋风秋雨。开始是大跃进,向科学进军,接着是没完没了的大批判,下乡、下厂劳动,思想改造。岁月无情,我们很快就到了离别的日子。登翰毕业,去向未明,前路茫茫。我刚毕业就被安排下放。风雨飘摇中,来日不可知,彼此心有戚戚。于是有了我和登翰的斋堂川惜别之聚会,此乃后话。

北大期间,我们一起进了北大诗社,在《红楼》又成了文友。后来六人集体写《新诗发展概况》,又在和平里《诗刊》为我们借来的中国作协宿舍“并肩战斗”了一个寒假。这些经历,更为我们的了解和深知奠定了基础。十年动乱的岁月,我们不愿回首。知道在各自的经历中都有难言之痛。所幸苍天怜我,劫后重逢,在各自不同的场合,我们又为中国新诗的复兴和进步,一起吁呼。我们不仅是学术上的同道,更是心灵上的挚友。

登翰近期完成了他的家族史的写作。他以单篇散文组合的方式,把一个华侨家庭和家族的历史,做成了一本大书。登翰文笔清丽,记叙简洁,加上他长于记忆,又做了扎实的案头工作,检索相关文史资料,从一个家庭的兴衰聚散,到一支族系的迁徙繁衍,他都有客观而详实的叙说。因为涉及其中成员的涉洋“过番”,亲人们在远离祖邦的异国他乡,艰难创业,筚路蓝缕,山海空茫,在他的笔下均有着广阔而充分地展开。这些人们其间的步履维艰,漂泊行踪,歧路荆棘,每一字都是汗水和泪水浸染而成。我阅读这些文字,从广阔的空间领悟到他们的迷惘和渺茫,又从叙述之细微处得到感同身受的酸楚与疼痛。作为读者,我于是悟到,以散文组合的方式同样可以成史。此种方式阅读起来,可能令读者更易于贴近人的心灵,从而唤起更广阔的共鸣。

在中国,我们的家乡福建是个独特的省份。濒临东海,面对台湾,自北而南,海岸线延伸全境。境内多山,少平原,加上终年海风的袭击,农作物并非它的长项,它不是农业大省。裸露在风沙中的贫瘠的土地,只能种些番薯和杂粮,有水稻,但产量低,基本上难以养活自己。福建子弟为了谋生,多半远离家乡,“过番”到了遥远的“南洋”。东北人走西口,福建人下南洋。为了谋生,乡亲们在外边辛苦劳作,也促进了侨居地的开发和发展。他们在国外开垦、种植、营商。无尽的漂泊,艰辛的劳动,把辛苦挣来的钱积攒起来,寄回家乡,用以敬老育幼。有了实力,他们就兴办教育,传授知识,使后代成为有教养的人。侨领陈嘉庚就是其中之一,他平生省吃俭用,以血汗换来的金钱在家乡兴办教育。包括集美学村和厦门大学,都是他伟大的创造和贡献。

漂泊四海的福建人,为了谋生,把妻儿留在家乡,只身在外奋斗吃苦,使很多的家庭成为“空巢”。很多的家庭,因为男人常年在外谋生,留下父母妻儿守着空房。造成了无数的家族悲剧。登翰书中展现的,仅是福建万千家庭中的一个“侧影”,但却也是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家庭悲剧的书写。登翰借此以倾吐内心的积郁和伤怀。因为我不习惯电子文本的阅读,我只是零星片段地读他通过电邮送来的书稿。我最早接触到的是他写海轮上送别父亲的《鹭江道,那朵远去的云》。单是这一篇,单是这短短的生离死别的几页纸,作者向我们诉说了生命中永远的伤痛。在这里,登翰非常节制地使用他的笔墨,他没有渲染悲情,它甚至非常冷静地回述这个令人哀痛的画面——少年不知愁苦,少年不知此别乃是永远的痛!

在北大,我知道登翰在厦门中山路上有一居所。我们也知道那里生活着一生凄苦地养育他们兄弟的母亲。正是这窄窄的空间,登翰在那里开始了他艰难的人生。我们同学多年,甚至不知道这个家庭和亲人曾经的受苦和永别,日后竟成为了生存的“障碍”。那年他以出色的才华毕业回到家乡,分配工作的方案迟迟定不下来,他为此不安。后来得知,他的毕业分派表上写着“海外关系复杂”的判语,并注明要“慎重使用”。为此,登翰以北大高材生的资格被打入另册:他被分配到福建一个偏远地区的中专任教,一去就是二十年。因为这个“复杂”二字,他甚至为此丧失了最初的恋情。这一切,登翰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作为朋友,我十分内疚与自责,我未曾在他艰难时为他分担些毫!他只把镇定和雍容的微笑留给我们。他只是让自己独自默默地承受着家庭和宗族的遭遇给他带来的“重压”。他的这些经历,我只是这次在文稿的缝隙中零星得知。

登翰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他能够独立承受巨大的生存压力,包括歧视、包括伤害、甚至包括屈辱。他没有为这不公的遭遇向人倾诉。他对这种不公的“视若无睹”,足以证实他内心的坚定和自信,他的承受与内敛的能力足以抵抗来自外界癫狂的暴戾!论年龄,我比登翰年长几岁,但我们是同代人。登翰书中写的,我们都能感同身受。早年的忧患,成长的艰难,连绵的战乱,无声的歧视与伤害。他曾经家住和就读风景优美的鼓浪屿,但是鼓浪屿也好,中山路也好,也都丧失了原先的模样。

登翰的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华侨家族。他们在客居国,开发土地、创造财富、传播文明。但他们都是爱国者。他们中许多人,包括登翰的父亲,都埋骨于异邦。我看到他去菲律宾扫墓的全家照,家族亲和美满,非常地感人。但是这背后却有说不尽的凄苦和别离,甚至在特殊的年代,反遭猜疑和诬陷!作为出身华侨家族的登翰,他的心灵所受的创伤是不可言说的。但是他们都是真正的和真实的爱国者。

登翰书中写的,以及他有意略去而不曾写的,其实就是一部真诚的爱国青年(直至如今的暮年)战胜磨难的心灵史。登翰写出了一本家史,一本宗族史,就他个人而言,我以为他是写出了一部心灵史。他把内心的复杂和悲凉放置于人们觉察不到的暗处,而把明亮的色彩、以及内心的坚定与热爱展开在我们面前。在我们的心目中,登翰就是永远地爱着、恋着、前进着的华侨家族的热血子弟。他无愧于他的家族和他的亲人,当然,他也是无愧于他的世代长于斯、耕于斯、最后埋骨于斯的中华祖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