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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即蓬莱

作者简介:穆欣欣,澳门作家。中国文联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第二届汪曾祺散文奖、(澳门)李鹏翥文学奖、我心中的澳门全球散文大赛等奖项。出版有《风动心也动》《寸心千里》《当豆捞遇上豆汁儿》《猫为什么不穿鞋》《文戏武唱》和京剧剧本《镜海魂》等。


为编辑先父穆凡中的纪念文集,找到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履历,是从他在内地最后的工作单位“三冶”(原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调出来的盖有公章的档案复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爸爸带有家庭背景的个人资料,目光在两处地方停留良久:一是“买房六间”——这显然是我爷爷奶奶的“壮举”,就是在大连的这六间房与房前的大院子组成的独门独户院落,装满了我们堂兄弟姐妹的童年。第二处是说1958年9月被降薪两级。那年爸爸才二十二岁,从技术员降级为工人。我想这是他经历过的人生的最大打击,二十二岁正是自认为可以拥有整个世界的青春年华时。四年后在黑龙江齐齐哈尔北满钢厂工程管理处“摘帽”。乃至在后来的岁月里,这段经历他一句也不愿意提及。

爸的一生,苦多于甜。青年时期在大东北土地辗转漂泊:从大连工业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中国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鞍山)鞍钢,又开荒于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再去建设东北工业重镇黑龙江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的北满钢厂,之后回到鞍山安家,直至八十年代初举家迁居澳门。那时他已在原单位升任工程师,大家尊称他为“穆工”,这个称呼让我二姐一度以为爸爸做了木匠。

在奶奶固有的传统思想里,一直替爸爸不值,因为我妈妈没生儿子,总说爸爸老了去澡堂子洗澡都没人帮忙搓背。尽管在奶奶的四个儿媳中,我妈和她关系最好。可我知道,爸到了晚年,根本不为没有儿子遗憾。他说我们三姐妹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和骄傲。女婿有半子之劳,至少,他多了一个半儿子吧?后来,他又得了三个外孙。爸的老友、既是编剧又行医治病的鲁洪艺伯伯曾说,穆家三个女儿和三个外孙,是阴阳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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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祖籍山东蓬莱。没错,就是传说中的三座仙山之一,人称蓬莱仙境。而在我来说,尘世即蓬莱,即使我一次都没有去过这个祖籍地,我的血液里依然流淌着齐鲁大地的仁风侠情。

1933年,29岁的爷爷穆绪福闯关东到了大连,奶奶陈启英25岁。爷爷奶奶说一口山东话。后来,奶奶成为我的第一个“传播文化”的对象。不到十岁,我从家里随手抓起一本巴金的《秋》读给她听,当然听的她和读的我都不明白这本书说什么。后来,我又为她读一本《小公鸡历险记》,奶奶边听边发出“啧、啧”的慨叹,人世皆苦,童话世界也好不了多少;不断赞赏“这本书好”(对比之前的《秋》)。更小的时候,我曾尝试教奶奶说普通话。反被奶奶抢白一通,理由是普通话哪有她的山东话好听?她的言行体现出充分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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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全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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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凡中与母亲在大连家中


爸爸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出生在大连。听奶奶说,她在爸爸之前生过孩子,没保住,爸爸成了长子,自然得宠一些。下面的弟弟就是放养了,到了我姑姑是个女儿,又有了受宠的理由。奶奶生孩子都是在家,没有接生婆,工具只是一盆热水和一把用热水烫过的剪刀。这也是让奶奶自豪的,说她一辈子没让外人看见过“腚”(山东话:屁股)。活到93岁的奶奶2001年去世,相比起享年71岁的爷爷来说,我对奶奶的印象深刻多了。她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女人,裹小脚,不识字,从山东到大连,和爷爷养活起一大家人。爷爷做皮货买卖,奶奶在家照看孩子兼做小买卖,攒了一百大洋,又用借贷方式把一百大洋兑换成更多钱,置下六间房产和一个大院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爸爸工作后,在家庭成分一栏填了“商人”,就是因为爷爷奶奶做过小买卖,那时“雇农”和“贫农”都是一清二白的好成分。爸爸没想过要编谎,却为此吃了苦头。

无论处于什么年代,我们祖辈“买房六间”确实是壮举,造福穆家几代人。六间平房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赶上“上楼”政策,换成六个单元房外加五千多现金补偿。那是“万元户”的年代,有一万元即算富翁。六套房除奶奶自住外,我的叔叔们和姑姑各分一套,穆家长孙即我堂哥也得了一套。

我对六间平房和院落印象深刻。座北朝南、一字排开的平房,有正房和东屋西屋,正房南面还有一小间房堆放杂物,大家惯称“下屋家”,后来给了一个亲戚住。院子里种有玉米和向日葵,院门口还有一棵香椿树。正房的每个窗前都种着一丛月季花,春夏之际,即使没有精心打理,花开也盛。那时,奶奶把院子出租给街道存放纸皮盒,连带管理每月收五元,帮补家用。院子空场堆放了好多纸皮盒,摞起来有一人多高,直接就成了我们小孩子玩兵捉贼游戏的跳台。每隔一阵子,就有人来把一捆捆的纸皮往外运,奶奶坐守院门口,用画“正”字计数,这是她认得的唯一一个字。院子在白天是我们孩子们上蹿下跳的游乐场,在夏夜它成了仰望星空的天然场地;开饭时奶奶把饭桌支在院落,贴饼子熬小鱼百吃不厌,如果再插上把阳伞就是现在的农家乐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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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凡中(站立者)出席戏剧交流活动


爷爷沉默寡言。我对他唯一的印象是他带我看过电影《列宁在1918》,他和我都没看懂。初到大连时,爷爷先后做过学徒、买卖皮货,后在当铺工作,解放后当铺归公家变成了寄卖商店。许是爷爷的原因,大连家里收有不少青花瓷的器皿,我记得的就有插鸡毛掸子的官帽瓶,青花瓷婴戏图的大盘子总是在过年时才拿出来盛饺子。还有猫吃饭的一个碗,是六边形状的青花瓷。妈妈每次回大连,都要把这只碗洗洗干净再给猫用。当我长大后听到有个“猫抱走碗留下”的故事时,不期然地想到了大连的猫和它的青花瓷饭碗,没准儿那个碗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呢。这些瓷器的下落是被奶奶一点点变卖了,更准确地说让人家低价收走了。爷爷不在了,家里没人知道它们的价值。到我长大看到北京故宫专题文物展中那些青花器皿,是如此眼熟和亲切。如果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有吧,别人一定认为我这牛皮吹大了。

爸爸和父母弟妹的缘分不深。从工作后他就一直生活在大连之外的地方,中年时和自己的小家一起迁到了离大连更远的南国之滨澳门,度过了他的下半生。但大连永远是家,春节或暑假我们都要在大连过。迁居澳门后,必不可少的是爸爸每年要往大连探望高堂老母。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提及“父母在,不远游”,有深深的愧疚。他又曾以《四郎探母》中的杨四郎自比:“杨四郎心中似刀裁”——每次他们母子分别时的感受,不知道哪一次分别就是母子诀别。每月往大连寄钱,奉养老母帮补弟妹,是父母多年的习惯。父亲退休后,就由我们姐妹三人负担这笔费用,奶奶的晚年一直用着两个保姆日夜伺候。

身为家中长子的爸爸,也曾经任性。像每天放了学到戏园子,为有地位有钱看戏的人先占上好座位,等到开锣戏唱过真正的角儿出场这些人才来看戏,以显示有身份,而爸“劳动”所得也只是为了不花钱看戏。这个有五个孩子的七口之家,日子很难和舒心宽裕沾边儿。奶奶说我二叔长到七八岁,见了苹果都不知为何物。爸爸是长子,不说放了学做点零活儿帮补家用,也是有照看弟弟妹妹之责。看来,爸爸没这份觉悟。奶奶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是会不会过日子。整天看戏的爸爸,在奶奶看来“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喜欢“点点微微”(小资情调)——奶奶也这样评价过我。某天爸爸从戏园子回家,奶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把爸爸打得磕在了水缸沿儿上。而在爸爸天天到戏园子看戏这件事上,我爷爷是表了态的:“看戏不会学坏,戏里有忠孝节义。”爷爷念过小学,深受传统文化浸染。这样一来,爸爸看戏似乎又成了天经地义之事。我爷爷的开明,成就了爸爸无戏不看的观剧基础,经年累月地曾看过今天早已失传的老戏,决定了他一生择一事的所爱,所学土木工程专业只是养家糊口的饭碗。爸爸被称为澳门戏剧评论的“开山者”。除了评论,他也是写作的多面手,当时的领导识才重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爸爸被破格吸收进工宣队搞创作,其间写过话剧、相声、快板书、宣传文等。1988年爸爸在澳门写了剧本《撞钟寺轶事》,以文物保护为题材,获(澳门)艺穗会全澳剧本创作比赛公开组第二名(第一名从缺),这剧本今天读来仍然幽默辛辣,不失现实意义。到了晚年爸爸曾担任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澳门华文戏剧协会主席等职务,不少戏剧名家都是他的挚友。他不依附任何团体、不属于体制内人,评戏论戏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既独立又独到,澳门大学的朱寿桐教授称他为“戏剧神人”。澳门戏剧教育工作者周树利先生说:“穆凡中先生走后,澳门再无说真话的戏剧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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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凡中武小生戏照


爸爸强调戏曲程序的创造和创新都是从传统中“化”出来的。我编剧的澳门故事京剧《镜海魂》有一段龙田兄弟以酒为沈志亮壮行的戏,爸为导演和演员点赞后,直接说出这是谭鑫培在《恶虎村》中创造的抛酒坛子武打的技巧,裴艳玲在《醉打蒋门神》中也使用过。一出老戏《金沙滩》他可以罗列出四个剧种的表演。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是他看戏评戏的独家秘诀。

我比爸爸幸运,看戏在我们家是比天大的事,我有逃学看戏的特权。当时据说是奶奶亲自去为爸爸报读了理工科专业,不识字的奶奶见解过人,认为“画图”(建筑和土木工程)是门手艺,风不吹日不晒,从最现实的自立门户、养家糊口考虑,毕竟看戏不能当饭吃。后来家里有了电视,播戏曲节目她几乎从不错过。有一次堂哥说看不懂,奶奶不屑地反问:“就这个都看不懂?”奶奶哪里是不爱看戏,只不过在看戏和吃饭上,她选择先吃饱饭过日子。

奶奶会做人,和街坊四邻相处和睦;反应快,做事不拖泥带水;政治觉悟高,做过街道治保主任,是最早的“朝阳群众”。改革开放之初,香港的姨妈可以回内地探望我们,从香港带回来的衣服最受欢迎。妈妈拣出一些带回大连,分给我们的堂姐妹;好吃的港货食品也不忘带给奶奶尝尝。但这些东西都被奶奶锁进了那个红木大柜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拿出一些来分给她认为该给的人。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时年七十多岁的奶奶竟然又做起了“二手衫”买卖,港货衣服在当时来说无异于“奢侈品”。奶奶的生意头脑,没有遗传给爸爸。爸爸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在澳门先后在两家建筑公司做事,和房子打了多年的交道,即使在房地产市场最好的时期,他也从没动过炒房的念头,他是很早就坚信房子只住不炒的理念。

爸爸用一生告诉我们:“人一定要爱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