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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游崂山

江敦慧日出.jpg

日出


崂山居然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山。去别处,多数是完成“到此一游”的打卡,但是崂山不同,十八年间的三次游览,心境大有不同。

2000年第一次去崂山,是和媒体同仁。此前崂山在我心里是个传说,是道士穿墙的神秘来处。进了崂山,是满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是青春欢快无忧的芳华,也是崂山从抽象的概念落到具象的一次新奇之旅。

所以初上崂山,多的是好奇,总知道些名目、来头。崂山自然有很多传说,古名劳山、辅唐山、鳌山,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串蕴含深厚的人文积淀的历史故事。最切实的解释,是因为山势峻险,攀山越岭不胜劳累,所以叫“劳山”;牢山之名则取自《清凉疏注》,是指它牢固不拔;最让历代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心生向往的,则是不少方士来自修炼,认为这里是“神仙宅窟”。

这下吸引人了。之前隐隐约约听过徐福的故事,原来就发生在脚下的徐福岛,徐福带领三千名童男童女从这里出发,东渡瀛洲,去采取长生不老之药。徐福原来确有此人?可是,中日韩史籍中对这一重大事件虽有记载,却过于简单,且多来自传说。徐福只留下一个为秦始皇求仙人、仙药的方士形象,其具体活动和业绩如何,皆淹没在史第迷雾中。

旅行中突然接到采访任务,我自崂山直奔车站,并无完整的记忆。再去崂山,已是十年之后,这时,我的身边多了亦步亦趋的女儿。如果说十年前崂山给我扑面而来的印象是雄伟壮阔的气势和灵秀幽清的景色,那么这一次,更多的是体会崂山的细节之美。

崂山东南两面临海,海波和山色相映,水气岚光,云雾缥缈。远处烟波浩渺,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有的围着岩石迂回四散,有的则亲热地扑在石上,激起一重重的白色浪花,又在岸上层层叠叠漫延开。空气中有雾,远处的风景便掩去了。只留下近处深褐色的山和山上墨绿的树。

女儿趴在海边的栏杆上,久久地凝视。沉默又喧嚣的海,素朴无声又变幻多端的云,佝偻老态又繁密蓬勃的树……

我站在近旁,看她瘦小的身影融入这自然的景色,在嘈杂的人声中,没有任何意外扰乱这份宁静的陪伴,是多么纯粹的享受。

五年后再次登上崂山,是和年迈的父母。这一年,父亲78岁,两年内三次手术,基本恢复;母亲74岁,腿脚已不甚利落。

我原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原以为他们永远都是我强大的精神后盾。然而父亲大病之后,我第一次直面生死,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这时才突然悟到:亲人的陪伴,也许某一天会成为奢望。

我一向贪恋美景,因为职业的缘故,各地名胜古迹跑了不少,但却从未想过父母也是爱旅游的。此刻,父母走路都需搀扶,我便成了他们亦步亦趋的拐杖,走走停停,偏有了游的兴致。就想,崂山中那些美妙的风光,并不是人人都能体味的。即便身在山中,若要品味其中的况味,也还需要特定的心情。没有心境,就无所谓欣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都忙碌起来了。忙得一刻不得停,却不见事情少一样,让你手脚不得闲。偶尔挤出时间的旅行也处在“赶”的状态。慢下来,心也静了,游得也更细致从容。我们计划游览以太清宫为中心的南路景区。然而一早却下起了小雨。一派潇潇的烟雨,使得周围的树木格外苍翠,更使这一幅写意的画卷,充满了淋漓的气韵。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向有“花木移情”之说。置身崂山景区,自会找到王维的感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自然界的多样景色在这里浑然一体,陶醉其中,也会感觉到晏殊的空灵:“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父亲一向喜欢品茶,对于两旁摆售的茶叶问长道短。崂山的茶和海边拾贝一样平常,文人笔下多有生动的记载,至于茶的品质,在周至元先生的《崂山志》里也早有证明:“味淡以清。惜山民不知采摘、烘焙之法,故不能与龙井等品齐名。”到了20世纪50年代,即墨文人蓝水先生住游崂山,借宿太清宫时,喝过老道给他沏的自制崂山茶,感觉已大不一样:“入口似龙井,味清色却青。谁为添一品?新制续《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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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港湾


环境造就人,也造就物。崂山茶之所以闻名,主要原因是与道教圣地、崂山名泉有关。陆羽在《茶经》中提到,饮茶用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崂山名泉众多,泉水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甘香清冽。而上清宫鳌山石下的圣水泉有崂山第一泉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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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花开

除泉水外,崂山的井水品质也好。而流动的“活水”煮茶也别有讲究,明代蓝田《崂山次石亭韵》云:“长竿拟调珊瑚树,活水新烹紫笋茶。”(一种崂山野生茶)。陪父亲买了点茶叶,他放在随身的布包里,一路便有了暗香浮动。

迈过太清宫的门坎,一步跨进道教的圣地。崂山的道教,鼎盛时期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之多,现在仍保存下十多座道观,仍在全国道教名山中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太清宫是崂山地区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道观,宫内古树参天,据说三官殿院中的两株元代耐冬,已有700多年树龄,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古木,老干盘根,阅历深厚,亭亭如盖。

其中一株红耐冬,相传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小说《香玉篇》中红衣女子降雪是其化身,后人便在树旁立有“降雪”石刻。而逢仙桥畔有一株唐榆,树龄也有千年,虬枝盘根错节,像是龙头,民间称之为“榆国老”,是全国最大的古榆。还有三皇以工代殿院内的一株汉柏,树上寄生着一株粗壮的凌霄,缘柏而上,直达树梢。正行至此,听见导游正为游客背诵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其实,崂山的林林总总,又何尝不是一架覆盖着整座崂山的凌霄,缠缠绕绕,植根于崂山,架构起纵横几千年历史文化。

三十年前,是父母带我游北京,爬长城;三十年后,我陪父母游青岛,爬崂山。在崂山,年轻时玩得尽兴,了无牵挂;而女儿或父母陪伴左右,心境又大不一样,有了瞻前顾后的牵绊,却同时也有了怡然自得的幸福和满足——快乐主要不是来自外物,而是来自人的自身。心灵的快乐是自足的,这是一笔任何外力都夺不走的财富,是孟子所说的“人之安宅”。

近读邵燕祥先生一篇文章,发现他的“旅游观”甚得我心:把旅游概括为游山玩水,大抵是不错的。游山玩水,玩的不是心跳,玩的是兴致。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最佳。这游兴,不同的人可有不同的层次。爽心悦目。心旷神怡。这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山水、烟岚、车船、桥路、茂林、修竹、花草、鸣禽作用于感官,引起或浅或深的快感,“逸兴遄飞”。如果说这是表层的感受,那末,一旦旅途上的兴致转为情致,那就是进入较深的层次了。所谓“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能够唤起你的情思以至哲思,风景不仅是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