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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回忆

我在九岁时和我的小朋友们在我们家那个用秫秸杆扎成的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用同样的秫秸杆扎建了一个小房子。就在那大约有四五个平米的小房子里面,我们用碎砖头搭了个可以围坐几个小朋友的一个台子。小房子落成那天,我们都异常地兴奋,我们几个孩子决定用这个“精巧”的小房子做我们的会议室,做我们的司令部,做我们的活动室。

现在回想起来,那小房子的创作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童年童话的一部分,也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我们作为孩童,对于“居者有其室”这样一种理想在潜意识中的渴望。我们都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自己活动的场所。在我们拥挤的家里,没有属于自己一席之地。

我还记得我们那时的居住条件:我们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间约15平米左右用土坯建造的房子里,进门就是土炕,朝南的窗子在土炕的上面,要打开窗子非得先上炕。炕和靠北面的墙之间那条约不到两米宽的通道,是我们家里唯一的活动场所。通道的尽头是一个书桌兼梳妆台的多用途柜子。房子的地面是用土夯实的地面,房顶则是用牛皮纸糊起来的顶棚。

就是这样一间房子,听爸爸说,还是花了60多元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要知道当时的60元是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了。

在这个房子里,炕不仅仅是用来睡觉的,也是我们全家的餐厅、娱乐场所或者可以叫做多功能炕。炕上摆上小桌,大家就在小桌上用餐,其实“用餐”这个词在这里很不恰当,我们整天吃的不外乎是窝头咸菜和咸菜窝头;白天我们几个孩子用被子充当防御工事,在炕上摆起了战场,炕又成了我们的玩耍的地方;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听爸爸给我们讲《三国演义》或《水浒传》,这炕又成了我们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唯一地方;逢年过节,爸爸的几个好友来家做客,还是坐在炕上,小桌先是摆上茶水,然后又摆上妈妈炒的几个菜肴,这个炕又成了接待亲朋好友的客厅;到了冬天,炉子就在一进门的角落里,妈妈做饭,案板就放在炕上,这时的炕就又用作了厨房的工作台。

顶棚的牛皮纸经常要换,因为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房子总要漏雨。尤其是遇上连阴雨,炕上少不了要放上几个接水的盆子,被水浸透的牛皮纸常常绽开。雨天过后,从绽开的牛皮纸处,不时的会落下房顶上的泥土。更有甚者,老鼠常常在牛皮纸里走来走去,弄得顶棚沙沙作响,使得听完令人害怕的故事的我们,有时晚上毛发都立了起来。有一次,顶棚某处被雨水浸泡的太薄了,居然有一窝还没有生长毛发的小老鼠,从那里掉了下来。

我们一天天长大了。为了改善家里的居住环境,爸爸终于下决心要顺着房子的西边盖一间小房子。经过同事和朋友们的帮忙,小房子终于盖了起来,大房子的西墙上开了一个门,把小房子和大房子连接了起来。

小房子真算得上是小了,从大房子的门进去,一边一个用木板搭的床,中间就剩下了一条只能走一个人的过道。小房子的北墙是一扇窗子,可以一直看到我们的小院子。我就睡在窗子下面的小床上。我仍能够记起躺在那可以被称之为床上的第一个夜晚。其实床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回老家北京,住在祖父家,我就睡过法国式的大铁床。祖父家种有果树的前院和空旷的后院,以及家里擦得镜子般的红木家具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次我是真正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尽管这床非常的简陋。

从那个朝北的窗子斜着望出去,可以看到天空中闪耀的星星。望着向我眨眼的星星,我的脑海里曾经产生过无数的遐想。我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祖父家里那样的大房子,房子里也会有那么漂亮的柜子、桌子和椅子。我还记得祖父的那一把椅子是可以旋转的,椅子的前面是很大的一个核桃木的写字台。我也曾经幻想过我们也许会有像小人书里和电影里看到的苏联人那样的西式洋房。

我13岁那年,我们终于搬家了。这次我们住的是砖砌的窑洞房,比过去的土坯房有了很大的改善,地面也是砖铺的了,而且有一个里外屋。里屋是父母的卧室,外屋是起居室、餐厅兼我们的卧室。除此之外,我和爸爸还在房子的对面盖了一个厨房。

做家具是一件很令我们兴奋的事。我们第一次告别了土炕,睡上了木床。爸爸根据从小人书上看来的苏联人家里的圆形蘑菇状的餐桌,设计了我们的餐桌。爸爸还特意让木匠做了吃饭时坐的方凳,我们从此告别了在炕上吃饭的日子。我不知道是否这也可以看作是我们人生中一种生活方式的进化。

七年之后,当我们搬进带有卫生间(虽然很小,只能够一个人在里面转个身)和一个简陋厨房的最为简单的楼房公寓时,这种生活方式的进化又进了一步。自来水管装在房子里,用以解决内急问题的所谓厕所,也成为房子的一部分,这在过去有些有钱人居住的四合院里都是无法想象的。

虽然如此,我们的居住条件并没有根本的改善。我们仍然以卧室、起居室和餐厅共作一室的使用着我们有限的空间。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了70年代末。

与此同时,祖父拥有的四合院失去了所有权,连自己住自己的房子都要交房租。祖父那里的居住条件也变得比过去差了许多。我记得文革期间回北京看望祖父母,曾经在祖母的箱子盖上面临时搭铺睡觉。那个曾经拥有葡萄架、核桃树、无花果树和各种花草的前院,盖起了房子,搬进来三家人。一家独住的前后院,终于变成了大杂院。就在这个时期北京城内,众多的四合院开始变成了大杂院。

人口的增长远远超越了各个单位建宿舍的规模和速度。中国的人口从1949年的4.5亿增加到了文革初期的7亿,北京也从当年的近200万人增长到了500万。太原这个解放初期仅仅有不到20万人口的城市也拥有了100多万人。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不知道中国人的住房将会困难到何种程度。

我九十年代在英国,曾经羡慕过英国人的住房,那种独立和半独立的房子,当然还有富人区的别墅。当然,哪里都有穷人,英国的穷人租房子住,也有一栋房子里分别住好几个房客的情况。现在看看国内各个城市住房建设的飞速发展,城市的郊区也有了别墅群,中国有钱人也住上了国外有钱人住的豪宅。

我每每回想起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土坯房子,那个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可屋里仍在下的房子,想起从我们自己用牛皮纸糊的顶棚上掉下来那一窝小老鼠,想起我们自己盖厨房的日子,想起我和父亲用秫秸秆扎篱笆墙的情景,我的心里在感情的层面有着美好的回忆。我回忆我们如何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听爸爸给我们讲《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或者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回忆起我们吃着房子中间那个大铁炉里烤出来的白薯,那个香甜,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回忆起我们院子里养着的十几只鸡还有兔子,这些动物不仅仅给予了我们物质上的帮助,也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伙伴,为我们的生活增加了许多的欢乐。

改革开放在理论上为每个人提供了住大房子的机会。只要你有钱,你愿意买多大的房子,只要有你想要的房子,那是你个人的事。另外,每一个购买了住房的人,手里有了房产证。这个房产证使你的房子可以成为商品进入市场。这意味着你有了个人财产。这在40年前是不可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