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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的花猫

树叶还绿的时候,学生公寓搬进一家新邻居:一位英俊男士外加一只黄白花色的公猫。男士在医学院读博士,挺幽默,也爱跟人们打招呼,说今天天真蓝,是我帮各位预订的; 或者小鸟唱得多立体声啊! 没多久就跟大家混得很熟。

男士非常爱自己的宠物,把个花猫梳理得王子似的,还套个红脖圈儿,挂个铜铃铛,拴个铝标牌儿。标牌儿上刻着地址、电话和猫的名字,是那种又难拼又难记的有学问的名字。一天,男士牵猫散步,遇见我,就戏说猫是他孩子。我捧场说您的孩子真漂亮。于是皆开怀大笑。从此,我私下里便称男士为:它爸。其实当面叫估计人家也不会恼,既顺着他的理儿,又透着笑眯眯的爱心。

美国的猫和咱国的猫,从须到尾,长得没啥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交流系统。你若唤“黄黄黄”或“花花花”或“虎虎虎”或“咪咪咪”,美国猫决不会条件反射的。你得叫“凯蒂,凯蒂”(也就是小猫的意思),它才知道你是想和它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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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的花猫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平时总在家里,偶尔牵出来一趟,任你怎么标准地呼唤也不靠前。但也不后撤,只是静静地追随着主人。你即使弯腰作捡石头投掷状,它也无动于衷,特傲,也特傻。美国的动物都傻,鱼儿也好摸,松鼠也好逗,苍蝇也好打。你根本用不着买苍蝇拍儿,用废纸一捂一个准儿。所以我特瞧不起美国动物。相比之下,咱国动物的警惕性就高得多。有一次,我在北京街心花园晒太阳,刚伸懒腰,树上一群麻雀刷地全飞了。清洁工老太太说,五八年大跃进以后的鸟儿都这样,以为你要射弹弓了呢。一想可不是,谁都心疼自己的子女,舍得把基因、密码、防身术什么的遗传给后代。

树叶发黄的时候,花猫在外面的次数多了起来。进出楼道,总能碰见。无人用链子牵着,逍遥自在。但我也不唤它,怕挨讪。

一个下午,我站在院里抽烟。花猫突然喵喵叫着过来,在我脚下缓缓躺下,打了一个滚儿,又打一个滚儿,然后坐起来,直勾勾地望着我。不好! 这小兽什么时候长了一身癞呢? 原先油光水滑的毛皮,这会儿疙疙瘩瘩的,露着些粉红色的癣斑,痒!所以渴望人类帮助挠挠也说不定。但人类害怕这病传染,也懂得责权范围。所以抽完烟人类就跟它“白白”了。

以后几天的花猫,癣斑更多,连头上尾巴上都是,眼睛旁边也是,蓬头垢面, 小鬼儿一样。见我就打滚,或者歪头眯眼,翘起后脚搔耳根,用各种肢体语言诉苦。铜铃铛也跟着哗啷啷哀鸣,可怜见的。我毕竟不是残忍之徒,就找了根干树枝,给它挠痒痒,边挠边叫凯蒂。叫一声小兽应一声,很领情道谢的样子。可惜不会说话,不然回家跟它爸一定能反映反映。

它爸功课忙或者应酬多,最近难得一见。门口新添一塑料小碗,盛着土褐色罐头猫食,另有一塑料小碗,盛着清水。说明花猫已经不在家里就餐了。

终于,在公用洗衣房又碰上它爸。我建议说,应该领你孩子……就是那猫找医生瞧瞧了。它爸嘿嘿一笑,说美国宠物医院的收费相当令人失望。克林顿竞选总统时,如果指出这一点,肯定人心大快。我说也有省钱的办法: 弄点人吃的药片,碾成面面儿,掺上水,再捏着它脖子,用羹匙灌进去。我小时候也养过动物,有病了,就这么喂好的。顺便说一句,我还加了点糖。不过贵国提倡减肥,少吃点甜的也好。它爸又嘿嘿一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当晚,在公寓信箱旁边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激光打印的私人告示,说承蒙各位对我家小猫的关照,不胜感激之至。它已经注射了药物,有足够理由证明它的皮肤病不至于传染人和其他动物,而且会痊愈的,请勿担心为盼。又及:它非常热爱户外活动。

读后感:到底是博士生,想得深远周全。在美国,对待动物可得慎之又慎,除非你豁出去了。一个韩国人,依民族嗜好杀狗吃肉,被传讯受罚。掏腰包时可能格外怀念故国家园。活的不能宰,死的也不能动。山区郊外,时有被汽车碰撞的蠢鹿、笨兔、呆狍子之类,鲜血淋漓,横尸公路。司机没事人似的跑掉了或者痛心疾首地做点什么,不得而知。但其它过路车却没有停下来拣洋落儿的。刚来美国时,遇到这种事我特惋惜,满脑子鹿肉大补等等的想法。说来惭愧,就是现在,见动物刘齐也常往菜谱上想。幸而只是想想。有一个中国人,胃口又好又勤俭,而且勇于行动,把试验室解剖后要火化的狗尸煮食,结果被炒鱿鱼走人。当然你把死狗厚棺礼葬也不见得涨薪水,但你无论如何犯不上让馋虫毁了前程。老美常说:猫啦狗啦这些小动物都是人类的好朋友。你怎么就忍不住呢?一些用计算机控制的心理测试往往有这样一道题: 你喜欢小动物吗?你如果说Yes,那好,你的善良系数诚实系数准上升!可是,既然不怕传染,它爸为什么还把猫碗拿出来?野餐?日光浴?负氧离子紫外线?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天一天比一天凉,花猫仍然坚持户外活动。皮肤病没见好转,也没见恶化。有空我就给它用树枝挠挠,找不着树枝索性上手,搔得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十分受用的样子。我要走了,它也走,紧贴着我的裤脚跑前跑后,显得特别亲近,以至于我抬腿落腿都要留神,免得踩了它。直到我上了汽车或者进了家门,它才作罢。它哪里晓得,分手后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洗手间,抹两遍香皂洗三遍手连手腕子都洗,再使劲掸掸裤筒跺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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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全落光了,窗上也挂霜了。你听楼道里哗啷哗啷地响,就知道花猫还在户外呢。一天夜里开车回来,进门后想起书包忘车上了。返回停车场去拿。黑灯瞎火的,只见发动机罩上圆鼓咙咚躺一团东西。近了一瞧,是花猫。车刚熄火,热呼劲儿赛小炕。真聪明!可呆会儿热气没了你上哪儿去呢凯蒂?凯蒂喵了一声把脑袋又缩回身子里。

我不由自主地往它爸家走。它爸住二楼,门口除了两个小碗,另有一只纸壳箱,里边垫条毛巾,显然是给猫睡觉预备的。但二楼楼道两头透亮,无遮无拦,穿堂寒风呜呜的,难怪花猫宁愿呆在楼外。我家在一楼,门旁正好是楼梯拐弯处的死角,窝风,何不也建个简易猫窝?于是找了个纸箱,塞进旧衣服,摆在楼梯拐角。顺手把门口蹭鞋的毡垫拽过来,铺在箱下面。

第二天,天气预报有雪。早晨推门一看,花猫果然卧在箱里。我心中特神圣。花猫听见动静,跳出纸箱,迎着门缝透出的暖和空气,犹犹豫豫的,似乎想进来。我一愣,马上把门关上。合计合计,又有些不安,便贴着门上的窥视镜向外张望。什么也看不见,这家伙太矮了。悄悄再拉开条门缝,花猫仍然蹲在门外。我一唤,它就势钻进来。进来后,规规矩矩的,并不四下走动,只是呆在门口,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过一会儿变得活跃,弓起腰,伸出爪,把地毯抓得霍霍响,两只小眼睛亮晶晶的,眼睛上方的癣痕粉盈盈的。我叹口气,用报纸包住它,扔出去,重新关严门。

从此,花猫每夜睡在我家外边。时不时的,仍露出进门的愿望,我却难得答应它一回。不知哪一天开始,猫碗也被人挪下来,堂堂正正地摆在我家门口。肯定是它爸好心,怕它在风口吃饭,吃呛风了。

新年时,可能它爸外出了,整天里猫碗空空荡荡,猫铃也丁丁当当。我就丢出一只饺子,猪肉馅的。吃罐头长大的花猫很谨慎,用爪子拨一拨,又闻一闻,这才大嚼起来,同时发出喵呜喵呜的愉快声音。心想别说你呀,你爸也未必尝过这东方美食!美食果然有引力,这家伙一口气吃了六个。确切地说,是六个肉丸儿。皮儿全剩下了。

天暖和一些了。说不上是内因还是外因,花猫的病症渐渐好了起来,毛色光鲜如初。见了我就跑过来,尾巴摇来摇去。我习惯地给它搔毛捋须,只是不大注意洗手。还抱它进了几次屋,横竖不呆,门刚有缝,飞一样逃出去。也不回它爸家,成天在外面独自游荡。它爸用正宗美国口音呼唤也不应。又过几天,猫身上脖圈儿什么的统统不见了,光秃秃的不大顺眼。

在院子里相逢,它爸跟我只是哈罗一声,就擦肩而去。不再谈论天气,也不再谈论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