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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印象

作者简介:李硕儒,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大风歌》(与人合作)等三部。散文随笔集《彼岸回眸》《寂寞绿卡》等十余部。

抵达香港,我算幸运者,因为就在我起飞的前两天,香港刚刚调整过各地来港客的隔离规定,下机后手续简约,气氛轻松。机场大厅内,再不像以往的人烟拥攘,透过疏疏落落的旅客脚步,更显得处处整洁、礼貌、温馨。

或许是“知父者莫若子”,更为了增加到港未久的父母的生活内容,到港第三天,儿子就说,北京故宫的一些展品正在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展出,问我和不久前刚从旧金山飞来的妻想不想去看?

“香港还有个故宫文化博物馆?以前从没听说过。”

“好像是近几年新建的,要么……”儿子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去看看,说不定这里新添了一片文化绿地呢。”我调侃着。

第二天,我们直奔博物馆。

果然是一座新建三层博物馆,它平顶、方形,虽无雕廊画栋、飞檐琉璃瓦,其朱漆红墙、红门,也一样彰显着中国皇家气派,无论从造型、色彩、气韵中,都可见出设计师那置身欧风欧雨三百多年的香港回归后,融东西方文化于一体的匠心。它位于西九龙文化区、维多利亚海湾之侧,为使园、馆相映,以博物馆为中心,特意在海湾旁侧建起一片绿草茵茵、花树葱茏的艺术公园。博物馆的展品也多是北京故宫的珍品,其中不少展品即使对我这居京大半生、多次参观故宫的北京人来说也不多见,如清乾隆皇帝的龙袍、香筒、香炉、文房四宝,顺治、康熙的御用弓、剑,明崇祯皇帝的印押,乾隆御笔《兰亭序》如意,乾隆皇帝每年正月在重华宫举行的三清茶宴君臣吟咏的盛况,及多部《御制诗集》……这丰富稀世、人间少见的展品,不能不给香港居民和来港游客带来难得的东方历史和东方文化,它不光使这闪亮的东方之珠更添色彩,也增添了它的厚度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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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在香港”,此乃全中国及至世界旅友人人皆知的事实而不是广告语。儿子为使父母开心,也更好地品尝香港,那天,他没陪我们去豪华酒楼、闹市茶肆,而是几次换车后,来到弯弯角角的九龙牛池湾牛池径60A地下的新志兴至尊烧鹅大王店。与香港处处高楼华厦相比,那是个散乱破旧的所在,进门处还立有一座古旧飞檐的白石牌楼,上刻“牛池湾乡”四个大字。往里走,有杂乱的窄巷、斑驳的石墙……走进深处,则是上有天棚、侧有厨房、一字排开的餐桌矮凳,别看简陋平常,却食客拥挤,尚有排队候位者。看神态,谈笑风生,可说是人人放任自在。看食者身份风度,多为中产阶层、商铺小老板或打工蓝领,但也人人自信自醉,处处显出“老香港”的面貌。我们幸运,拣到一株白兰树下的餐桌坐定。儿子想得周到,同时请来他久住香港的八叔婆和一位堂舅共聚。这堂舅居港40多年,可称“老香港”,说这里原是一处经营早茶的乡村,他们保质保量,保持原汁原味保传统,他吃遍了全香港,就这里的早茶最地道。他看了看周围待拆的旧楼说:可惜这里就要拆建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到这样地道的早茶……神情间似乎多有留恋和伤感。

“那我们就多点些,免得留遗憾……”儿子为扭转气氛,迅速看着菜单,迅速点菜:新志兴鲜虾饺、金牌烧鹅、志兴烧麦皇、潮州蒸粉果……五人围坐的餐桌,他竟点了十一种点心!

坐在白玉兰树下,品着这原汁原味的香港早茶,不禁生出缕缕联想:吃广式早茶本是广东人的习惯爱好,我这个生于北方、长于北京又生活粗疏的人,原本全无所知。直至人到中年,每去广州,那里文学界的朋友总是盛情邀约,非要体验一下他们的广式早茶不可。看着做工精细、琳琅满目的点心,尝着滋味各异的香和甜,比之北京单调的油条、烧饼、豆浆、豆腐脑,的确丰富别致得多。我不能不感慨道:难怪广式早茶出名,想不到竟如此丰富味美!

移居美国的几年,华人作家朋友相聚,也往往选择去唐人街中餐馆饮广式早茶,那里的中餐馆老板为了迎合美国人的口味,也不能不对每道食品做了些味道的改动。在美国吃广式早茶大多已不挑拣,从舌根到心情,人们大多吃的是乡愁,只要有些许家乡味道,就能唤起回味和回忆,就解苦,就消愁,已经不论是南方人或北方人……

如今,坐于香港牛池湾白玉兰树下,坐于家人中间,搛起一只虾饺,咀嚼着这纯正的原汁原味的广式点心,似乎真的嚼出了一股家的滋味,心的滋味——尽管我并不是香港人,但我却更加丝丝入微地意识到饮食所以能与文化联为一体的意味。是啊,饮食不光联结着味蕾,更联结着人们的血肉筋脉、情感神魂。

走出牛池湾,忽见路牌指示标有“西贡市”字样,我不禁惊问:怎么香港还有个西贡市?

亲戚笑说:此西贡非彼西贡,它位于新界东部沿海的西贡半岛上,一向有香港后花园的美誉,车程也就三、四十分钟,去逛逛?

我们自然乐得一往。为清晰观赏沿途风景,我们于是快意登上大巴二层。大巴在绵延不绝的绿荫掩映下一路向东,眼前飘过的忽而是蜿蜒的山峦,忽而是清丽的海湾,忽而是椰风榕荫,忽而是渔舟檣桅。我不禁有些迷乱,意识中,一会儿是北戴河的海湾,一会儿是青岛的崂山,一会儿是旧金山的山间曲道,一会儿是北京的香山……

书载,此地“西贡”之称大约出现于明永乐三年至明宣德八年。那时,大明国力强盛,胸襟开阔,将眼界投向大海,从明成祖朱棣到其孙朱瞻基历时三十多年,连派郑和率世上最大船队二百多艘船只、两万七千八百多人,七下西洋,以“以和为贵,以善为高,协和万邦,亲诚惠容”为宗旨,所到之处,不掠别人一分财富,不占别囯一分土地,只是宣示国威,沟通文明,交换贸易,从南亚到波斯,到阿拉伯,到东非,到西欧,所到之处,无不使人钦服,于是各国各地纷纷来朝、来贡、来贸易……香港此地便成了他们朝贡船只停泊的港口之一,久之,这里也便被称之为“西贡”,即西来诸国朝贡停泊之地。有历史就有文明,有文明的风景才有韵致。走在这集渔村、码头、山野、海滨风景区于一体的西贡,人们不能不感叹:这真是一处都市中的山野、群楼外的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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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来港,或公务,或转机,总是匆匆忙忙,并未多读香港这部书。这次不同,儿子既已在此安家,并希望我们夫妇晚年在此安度,就不能不深读了。提起香港,其世界自由贸易港、东方金融中心的光环世人瞩目,其“东方之珠”的光芒熠熠生辉。可说到文化,又往往被称为“文化沙漠”,窃以为,这或许并非准确。细品文化内涵,乃指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实践中获取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香港物质财富的丰饶无人可以质疑,所谓“文化沙漠”自然指向了精神财富,亦即历史、科学、教育、文学、艺术……的缺失。 粗略翻书得知,考古发现,人类居港已有六千年历史,属新石器时代的“大湾文化”,与广东大陆文化同属一脉,同时也受中原文化的影响。有籍可考的建置始于秦汉。东晋时,已有内地移民活动。较大的移民活动开始于开宝六年(973年)。至清康熙时,由内地迁入的邓、侯、廖、文、彭合称“新界五大族”。因首位迁港的承务郎邓汉黻出身进士,乃宦游至粤,其后人也世代读书为官,极重办学。此风绵绵相延,文化、教育与人迹并进已成香港社会之风,至1841年英国入侵前,香港已办多家私塾、书院,其中邓符协办的力瀛书院比广州禺山书院、番山书院早一百多年,到清朝时,香港的书院、私塾至少已有449家。至此,香港历史和东方文化的教育传播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随着香港被割让为英国殖民地,不少西方传教士也选择取港来华传教。为了全方位传播他们的宗教思想和西方文明,于是办学校、办报刊,倾其全力渗透西学;与此同时,华人学人也著书立说,推介东方文化。于是,香港成为了东西方文化及技术交流的交汇点,也培育出难以数计的走向历史走向世界的中华英才,如首位留学美国、终生致力于教育救国的容闳,孙中山,首任国民政府司法总长、外交总长直至代理国务总理的伍廷芳,积极支持洋务运动、创办民族企业的唐廷枢等,都是分别毕业于香港马礼逊纪念学校、皇仁书院和圣保罗书院后又出国深造而走向成功的。至今为止,香港这个七百万居民的城市竟有十八所大学,其中于1912年创建的香港大学仅比北京大学小14岁,至今仍居世界名牌大学的前列。香港出版的中、外文报刊共有五百多种,香港的电影、电视及演唱艺术更是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何来“沙漠”之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