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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有余迹

作者简介:彭程,光明日报文艺部原主任,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等多种。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北京文学奖等。

夫妇为人伦之始,造化之基。在人际关系之中,夫妻关系无疑至为重要,诞育生命,繁衍家族,合卺是所有这一切的原初。因此,那些情深意笃、相濡以沫的夫妇,当一方离世,留下的那人所经受的煎熬,不啻于锥心泣血,摧肝裂胆。如果他是诗人,有能力记录和抒发这种哀痛,形诸文字,便每每令人怵然动容,即使千百年后读来,仍然能够感受到写作者的一腔哀怨愁苦。

《诗经》中的《葛生》,可以说是最早的悼亡诗。“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蔓延不断的葛藤覆盖了牡荆,蔹草藤蔓在田野中伸展,爱人葬于此地,谁和你相伴?“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冬夜漫漫,夏日炎炎,百年之后,我就来和你厮守!诗是夫悼妻,还是妻悼夫,说法不一,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对死者痛彻心扉的思念。这个无从知晓姓名的作者,把一种共通的人间至情,表达得这样质朴而浓烈,从时光的源头将深挚的感动传递至今。

让这种怀念之作,真正成为诗歌中一个专门类别的,是西晋著名诗人潘岳。他是有名的美男子,《世说新语》中多处描写他的容貌,在京都洛阳出行时,总是被爱慕他的妇女围观,造成交通拥堵。但潘岳痴情,与妻子杨氏结缡二十几年,感情至深,妻子死后,他终生未再续弦。他追怀亡妻而写下的三首《悼亡诗》,开了悼亡诗体的先河,后世凡以“悼亡”为题的诗作,基本都是限于丈夫悼念妻子,足见其影响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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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

三首诗中,拨人心弦的句子触目可及。“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睹物思人,物仍是而人已非,如何能不凄楚。“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多年伴侣,如今阴阳暌违,天人永隔,难免黯然神伤。“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悲情难以排遣,他来到妻子的墓地,留连再三,不忍离去:“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一个用情深笃的古代男子的身影,跃然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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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诗人李商隐更是一位至情之人。他的许多无题诗,写相思的煎熬,佳句天成,传诵至今,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他与妻子王氏感情极好,王氏的亡故让他悲恸欲绝,写下多首诗篇悼念,其中一首《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是他安排完妻子后事不久,在赴四川任职的途中所写。“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大雪封山,道路阻断,寒冷彻骨,却再也没有人给他寄送寒衣了。只能投宿旅舍,梦中却看见妻子坐在织布机前,正为他赶制棉衣。短短二十字,环环相扣,层层铺垫,把诗人深沉的思念之情,表达得异常动人。后代的诗评家称道这首绝句是“情深语婉,意味不尽,义山五绝中压轴之作”。

苏东坡生性旷达爽朗,其诗篇词章豪迈洒脱,但悼念发妻王弗之作,却亦是深情款款,绵绵不尽。《江城子》写于妻子亡故十年之后,岁月流水仍然无法带走他的思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诗句明白晓畅,情意浓郁深厚,令人读后无不为之动情。

南宋诗人陆游,也是一位热血男儿,亟盼收复被金人侵占的中原失地,每日念兹在兹。但他同样也是侠骨不掩柔肠,几首悼念亡妻唐琬的绝句,写得凄婉悱恻。“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尽管过去四十年了,但眼前景物,当年行迹,依然叠印浮现在已经渐入老境的作者眼前,栩栩如生,令他神伤难捺。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证实了一种深情的坚牢永固。

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更是一位写情高手。他出身簪缨之家,个性多愁善感,后世有一种说法,称《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就是他,该是因与其身世经历及精神气质相类。他悼念亡妻卢氏的多首词作,都是涕泪相和之作。在《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中,秋夜的景色衰飒清冷,卢氏生前用过的梳妆盒和首饰,让他黯然惆怅。“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这里以“丝”喻“思”,深情悠长绵绵。另一首《为亡妇题照》,题写于妻子的画像上。“泪咽却无声,只想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爱妻已经撒手人寰,只能从画像上端详她美丽的容颜,并自责从前没有对她更好一些。伤心如斯,只能夜夜不眠,泪下潸然,“泣尽风檐夜雨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代诗人元好问的这句话,试图揭示这种感情足以抵抗死亡的力量。它广为传诵,甚至已经在今天的影视作品和流行歌曲中被用得俗滥。

元好问去并州参加科考,路遇一位捕雁者,被告知他射落了一只大雁,另一只本来已经逃脱开,在天空盘旋悲鸣,确信伴侣已死,竟然直扑下来,以头撞地而亡。元好问大为震惊和感动,将两只殉情而死的雁买下来,葬在汾水之畔,为其坟墓取名“雁丘”,并放置石块作为标识。他还写了一首《摸鱼儿·雁丘词》,引发出对生死不渝的至爱的歌颂。前面那句,正是这首词开篇突兀的一句发问,犹如响雷劈头炸响。“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凄婉缠绵中,却有着烈火般的炽热决绝。大雁的忠贞,正是人间至情的写照。

上述的援引,都是历代悼亡诗词中的佳句。由于蓄满了浓郁深沉的情感,才这般感人。雁飞失伴,孑然一身,个中滋味,如何言说!这种“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凄凉(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这种“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无奈(陆游《钗头凤》),这种“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的牵挂(纳兰性德《沁园春》),都实在难以承受。发而为诗,既是当事人心中哀愁的纾解排遣,更是一种爱情美好、人性高贵的印证。读这些诗句会让人感到,人世多艰,但倘若拥有过这样的情感,也实在不枉一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