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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张贤亮

张贤亮是当代中国作家中特别具有个性的一位作家。他当年因为一首长诗《大风歌》罹难,在农场困顿了二十二年。改革开放之后,张贤亮用自己一部又一部的作品赢得了巨大的声誉,我记得最早是《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这部作品在当时我所处的《文艺报》的评论组里引起了大家的重视,一位评论家专门对张贤亮作了评述,这位评论家就是我当时所在的编辑部主任谢永旺同志。然后,张贤亮就经常出入我们《文艺报》的评论组,成为大家熟悉的一个快乐的朋友。张贤亮性格爽朗幽默,为人大方,喜欢开玩笑,所以他的人缘特别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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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1984年的时候,我作为《文艺报》的记者部副主任首次走访大西北,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开始采访,采访的第一个对象是当时的自治区主席布赫同志,我请他回答了关于他所创办的乌兰牧骑的诸多往事。离开了呼和浩特,我的第二站是宁夏的银川,拜访了张贤亮、高深和我的同学潘自强等等,还有诗人肖川带我到沙漠上度过了难忘的共青团的一夜,事后我写下了一些诗和散文,散文叫《腾格里的呼唤》。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就是在那次我了解到一个情况:张贤亮由于学历是高中,所以不能享受知识分子待遇,他要参加高考评职称的话,就必须把相关的高中课文和一些课题进行回答。当时张贤亮倒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一些同事、也是我的一些朋友们为这件事情很愤愤不平。归来后,我给《文艺报》的内参《文艺情况》写了一篇通讯,题目叫《张贤亮算不算知识分子?》。这篇内参被当时的《光明日报》的《文摘报》转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关于作家的职称、关于知识分子的认定,由张贤亮参与高考的这一特殊的话题引发出来了。但以后我见到张贤亮,他依然是开心、快活、爽朗。再以后张贤亮的小说越写越多,越写越好,《牧马人》拍成了电影,《绿化树》面世几乎洛阳纸贵,他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贤亮在任全国政协委员后,两会期间不断地发表各种言论。他自称把《资本论》活学活用,以“文化资本家”自居,最典型的事例是他把一座废弃的乾隆年间的古堡改成了西部影视城,贤亮在里边认真地经营着,他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稿费、存款,打造了这块特殊的有西部风味的影视城。他在这座影视城里给自己盖了一座“都督府”,我曾经去过一次,这次偶然的造访我注意到他的大厅里悬挂着他自题的一副对联:大漠孤烟独寂寞,长河落日自辉煌。西部影视城的存在是银川除了西夏王陵、贺兰山岩画之外的第三个重要的旅游点。

我记得张贤亮在领我们参观西部影视城的时候,他充满了自豪,充满着一种经营后的自负。贤亮像个大孩子一样,指着古堡,指着里边一件一件的设计,指着他的员工,开心地笑着、说着,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算不算知识分子”——张贤亮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知识分子兼文学界的企业家了。他很得意的一件有创意的事:把黄河的水密封到一个个小的玻璃瓶中,系上中国结,命名为“母亲的乳汁”,卖给远在南方的港澳同胞,十块钱一瓶,无数人踊跃购买。这件事虽然不大,但说明了张贤亮《资本论》没有白研究。

张贤亮收藏了很多硅化木,还有一方巨大的洮河砚台,上面雕满了龙,这个砚台贤亮很大方地赠送给了我,可惜由于它的巨大,两个人都无法搬动,我后来把它转赠给了另外一个住处比较宽敞的朋友,他的家可以摆放这方巨大的砚台,但是贤亮的感情依然是让我深深地感动着。我记得2005年8月间,中国作家协会在宁夏召开主席团会议,东道主自然是身为主席团委员的张贤亮先生。在那次会上,他送了我一张明信片,上写他的一首小诗:

江郎才尽任逍遥,

乘风策马过驿桥。

东望黄河龙生雾,

西眺贺兰凤凌霄。

虽羡古文多经典,

犹喜今日湧新潮。

韶华老去无遗憾,

指点青山看明朝。

附言:乞得骸骨喜吟一首

这首诗是他描写自己退休后的一种心境。乞骸骨,是古人致仕时上疏给朝廷说:“希望把我这把老骨头带回老家,不在庙堂了!”带着某种心酸和凄凉。看了这首诗之后,我当时也给贤亮写了一首小诗,诗是这样写的:

千古文章未尽才,

岂容张郎独自哀。

骸骨乞罢余峻骨,

梦圆古堡举世骇。

贤亮看了这首诗冲我点点头挥挥手,因为在会议期间,大家会心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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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贤亮病了。他大量地吃着中药,不断地治疗。我记得最后一次见贤亮应该是在2014年3月份,正是全国两会期间,贤亮是老政协委员,他那天专门邀请了我们几个现任的政协委员,到北京他住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小聚,同行的有贺捷生将军、张抗抗副主席,人很少。见到贤亮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脸上布满了黑点,密密麻麻的。贤亮说这都是吃中药引起的,然后他撩开衣服让我看他后背,身上也全是那种像过敏一样的湿疹。贤亮请我们吃饭,微笑着,他领养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小女儿。”贤亮的公子现在在替他经营着他的古堡西部影视城,而他领养的这个小女儿是他晚年莫大的慰藉。他看着小女孩的目光里,充满着一种怜爱、一种对小生命的发自内心的关切,血缘、血亲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一个长者对一个小孩子发自内心的一种垂怜,这是一种人类的朴实感情。那次聚会实际上是贤亮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我记得他认真地跟我说过一句很自信的话:“洪波,无论谁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我张贤亮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张贤亮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中透着凝重,事实上他已经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了。就在当年的九月份国庆前夕,贤亮去世了,享年七十八岁。

一个充满才华的生命,一个对文学事业无比热爱的作家离开了我们,他留下了《绿化树》《牧马人》,留下了一部一部的电影,留下了一部一部的小说,也留下了一个属于张贤亮自己的传奇。他把自己最后的对土地、对祖国、对大西北的热爱留在了了不起的西部影视城,这是一个南方游子扎根大西北留下的最后的遗迹。

此刻,我想起当年自己为贤亮写下的那篇几乎冒失的内参《张贤亮算不算知识分子?》。张贤亮算不算知识分子呢?朋友,请大家来回答这个问题。

贤亮,走好!

(高洪波,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