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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岳飞之死

作者简介:

朱秀海,满族,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小说《穿越死亡》《乔家大院》《天地民心》《客家人》《乔家大院2》《远去的白马》等十余部;长篇纪实、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旧体诗词集多部;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等。多次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等。《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 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2021 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


电影《满江江》热映,引起观众热议。为着武穆王岳飞的死因,报纸上曾热闹过一阵子,以至有人指斥某某重提此案,其意在欲为秦桧翻案。因多年前曾读《金史》及南宋叶绍翁所著《四朝闻见录》,知个中原因早为当时人洞悉,并记之于书,今人于千百年后仍争论此事,不仅多余,且令人感慨之余,于是将所思所想书于纸上。

靖康之变,金人马踏汴京,徽、钦二帝做了俘虏,高宗赵构始即位于南京(今河南商丘),终辗转定都于临安。数十年间,南宋与女真人在中国大地上展开激烈征战,南宋建炎三年十二月,金军主帅完颜宗弼(兀术)甚至跃马江南,占领了临安,差点灭亡南宋。只是由于南宋军民不堪异族统治,愤起抗争,人心未散,金人虽强,毕竟只有区区两万军马,其力可以如一道狂飙,横扫江南,却不足于完成对江南的占领。甚而言之,就当时其政治统治力和经验尚不足以守中原,控制江东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南宋王朝才有了像南北朝时期的东晋及宋齐梁陈各朝偏安于江南半壁河山的机会。其次,这一时期女真人和汉人在中国广袤土地上不止一直在展开大搏斗大厮杀,同时也在战争过程中彼此适应相互消耗。战争的结果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北宋灭亡,南宋犹在,金帅兀术和他的兵马尽管勇武剽悍,南宋却也可以依赖岳飞、韩世忠、张浚等名将和他们的大军与之抗衡,金人想像当初出两路军马如入无人之境般直下东京掳走徽、钦二帝一样灭掉已有偏安之势的南宋王朝已不可能,哪怕是倾一国之力来做这件事也变得不大容易了。同样,至少在宋高宗赵构和他那号称由金国“逃归”的宰相秦桧心里,以南宋的军力,依托江淮两条大河,挡住金人的一次次南犯大约还有机会。但若想抖擞精神,倾一国之力,以破釜沉舟之心反攻并收复中原,却是不可能的。更遑论打到黄龙府,像岳飞《满江红》词中写的那样“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了。战争总是这样,虽然厮杀仍在进行,两军仍在前线短兵相接,但一旦双方的当政者都意识到这个仗打不下去了,讲和就自然而然成了不是一方而是双方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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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彦之

秦桧从金国结束俘虏生活“逃”回临安(时人和后人一直对他是不是携妻逃回有争议,从秦桧逃归之日便有人认为他是被金军将领挞懒“纵归”的。此论可见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和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显然认为自己看清了此一天下大势(如果他真是被女真人“纵归”的,还不止于如此,那样秦桧无论是不是和金人有“密约”,都会明白金人所以会放他夫妇南归的真意)。但事情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很大的障碍,那就是南宋王朝的皇上本人有没有和金人媾和之意,如果这个曾被当作人质送至金军大营九死一生才得以生逃至江南,且意外地登了基的皇帝不甘国破家亡的奇耻大辱,不管反攻中原甚至马踏黄龙府夺回父兄的可能性有没有,仍要不顾一切地去做,不死不休,秦桧即便心存媾和之谋也肯定没有机会。使他有了机会的是刚刚被金兀术率军一顿猛追撵到明州(宁波)海上的新皇上又何尝不想与金人罢兵息战,于是秦桧拜相并与金人媾和,就是顺理成章大势所趋之事。

对于赵构顾不上洗雪“靖康之耻”急于与金人媾和的原因,后人猜测甚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种猜测是:随同赵构南迁、建立南宋王朝的那批北宋旧臣,虽然拥立了新皇帝,但对被金人掠走的徽钦二帝尤其是钦宗赵桓,始终不能忘怀。在他们心里,只有打回中原,复我旧疆,迎回二帝,才算是雪了靖康耻,解了臣子恨。这种根深蒂固的复辟心理在南宋王朝建立的初期,尚可以被高宗用来激励朝野上下,与女真人的马队展开殊死之战,但随着金、宋两国的战争渐渐弱化,赵构皇位趋稳,这种复辟心理就不能不为他警惕和嫌恶了。第一,经历了多年的战争生活,有过一些短暂的胜利和更多失败的高宗皇帝已不相信自己的军马真能击败女真人,复其故国;第二,赵构自己也厌恶了战争,何况在他看来新的北伐肯定会引起女真人心理上的巨大反弹,万一金帅兀术重起大兵扫荡江南,再次打到临安并且一鼓作气把江南全占了也是说不定的;第三可能还有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的一点心病在作祟:万一岳飞们成功了,迎回了钦宗赵桓,新王朝将置他于何地?当然我个人认为赵构真正的恐惧不在这里,他真正的或者最大的恐惧仅仅在于害怕岳飞、张浚等主战派将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他任由他们将战争打下去,万一不仅不能帮他恢复旧国,反倒引来女真人再次举倾国之兵与他争夺江南,事情对他而言就比讲和更坏。华夏疆土虽广,王朝更替却并不鲜见,万一他最后的担心成了真,广大的中国可能就不再有他赵家的一寸立足之地。在这种心态下,要他不毅然走向讲和之路,说不通的。

后一种恐惧并不是空穴来风。《金史》由元人脱脱主持编撰,不会为金人说好话,但也正是在这部史书中,记载了这一时期甚至以后相当长时间内,金人内部对战还是和事实上也一直进行着激烈争论。如果赵构不锐意求和,尽快将和议变成事实,一场更大规模、极可能最后决定两个民族谁是中国之主、而不是媾和后划淮而治的宋金最后决战就会来临。有一件事可以为这种判断作出佐证,即秦桧与金兀术划淮而治后,金人吞并江南之意仍没有止息,兀术死后,海陵王完颜亮弑杀金熙宗篡位,不上几年,便开始倾一国之力大举南伐,所赖书生出身的南宋兵部尚书虞允文率军于采石一战挫了金兵锐气,完颜亮旋又被人弑杀,南伐计划流产,金人吞并江南的欲望和行动才终告消息。赵构不是创业之主,但历史还是成就了他的初衷,竟真的让他以屈膝求和的方式,为赵氏王朝保住了半壁山河。

岳武穆王的悲剧就在这里发生了。他当时一定不会不明白皇帝本人和南宋朝廷一意与金人媾和的种种小心思。但是他也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儿:最后一次出荆襄北伐中原,尤其是有过朱仙镇大捷后,他亲眼看到了也是他的家乡故土的河南人民是多么盼望王师北定中原,大约也看到宋军战胜金人在故国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这基础本身就是战胜金人的力量和希望。还有,经过朱仙镇一战,他大喜过望地发现就连金兵自己也不如马踏汴京时那样有战斗力了,这样的胜利当然会让一心“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的他信心大增,认为随着军力和军心的此消彼长,宋军一定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强,对手的军力和军心反而会在迭遭挫折后与其攻守易势,而就支持长期战争的人口、兵源和经济力量论,女真人显然也不是宋乃至南宋的对手,这样一直打下去,实现他马踏黄龙府,消灭女真人,迎回徽、钦二帝的目标就不是不可能的。

为了将他召回朝廷,赵构连下了十二道金牌。这时岳武穆的内心会有多么悲凉、多么愤懑,不难窥测。但君命难违,后来的他虽然不得不奉旨撤兵回南,内心的悲愤之火一定没有熄灭也不可能熄灭。媾和和划淮而治对于赵构和秦桧,代表的是王室偏安,是在失去北方半壁后阻止女真人再次马踏江南,夺去皇帝和南宋小朝廷苟存于世的一隅之地的最后机会。在这样一件经过秦桧的条分缕析,认为自己已经看得很准的事情上,绝对不会再听从别人的异议。于是和岳武穆的冲突,如果后者不改初衷,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史上还有人撇开赵构,仅仅比较秦桧和岳武穆在宋金媾和上的不同态度及其原因,认为对于秦桧本人而论,他的故乡就是金陵,媾和成功他甚至还保住了自己的故乡;但是岳武穆的故乡却是河南汤阴,对他而言,宋金媾和不但会让他“待重头收拾旧河山”的大愿落空,甚至还会让他永远失去故乡和先人的庐墓,于古人而言,接受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公允地说一句,宋高宗赵构将岳武穆召回朝廷后并没有马上下决心杀掉他,但忌惮他和他的“腹诽”是一定的,于是名将岳飞被解除兵权,宠以高位,处以闲职。后者显然不满意这种安排,为他罗织罪名的那帮人认为他“心存怨望”非常可能并不是完全“莫须有”。此事当然逃不过秦桧之流大权在握的主和派的眼睛,而所有心存不满的主战派显然也都会把他看成他们反抗主和派的最后希望和旗帜。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赵构欲偏安江南,秦桧欲帮助赵构偏安江南,名气很大又有着深厚民意基础的岳武穆就成了那非杀不可的“一个”。

还有一个原因可以猜测而不可以断定:岳飞出身行伍,数年间“身登大位”,成为宋军中最有战斗力的“岳家军”的统帅,于朝野上下尤其是被占领的中原民众中赢得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盛誉,而且这支军队具有强大战斗力也是世所公认的。皇帝和秦桧深知,虽然解除了兵权,但只要此人活着,他和他的这支享有巨大威望的军队仍有可能让主和派的皇上和秦桧们夜里睡不踏实。在他们眼里岳飞当然不是什么民族英雄,而是个不听招呼、不懂上意、打定主意跟皇上对着干的“悍将”。赵构和秦桧很有可能想到过,岳飞如此激烈地要求收复失地,但真的让他收复了失地,那时的失地是否还会姓赵?

于是岳飞就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风波亭。岳武穆南宋大将,三十九岁位列三公。这样的一品大员、国之柱石,如果皇帝本人不下决心,秦桧就是再胆大,大约也不敢动他吧。而岳飞的罪名即便成了“莫须有”,秦桧也敢杀他,背后支持他这么干的那个人也一定是皇帝,是皇帝本人明白若要实现媾和,非杀岳飞不可,不管他有罪无罪。杀了岳飞,在赵构和秦桧还是一石数鸟:一令“岳家军”瓦解,消除了偏安江南的心腹之患;二杀一儆百,震慑了所有主战派的将领,使他们不敢再言战;三是让金人看到了自己的求和之诚,能使和约尽快达成。

更大的作用赵构也许看到了,也许没有,那就是他用这样一个违背宋朝皇室不杀大臣的“祖训”的动作,便让朝野上下窥视到了他最真实的内心,谁也不敢言战,更不敢再谈恢复旧疆、迎回二帝的敏感话题。此后直至秦桧死,孝宗即位,赵构做了太上皇,南宋和金人间果然实现了长达数十年的和平。

这个几十年也是南宋向女真人称侄纳贡的几十年,是宋徽宗赵佶病死北国,钦宗赵桓老死今日的黑龙江依兰的几十年。高宗禅位之日垂垂老矣,新皇帝心存恢复之志,数十年被压抑的主战派得到机会,即便为了“重振士气”,给岳飞平反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于是,屈死风波亭的名将不但被平反,还被加以隆宠,先是被追封为武穆王,后又改封鄂王。在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岳侯追封》里,我们可以读到孝宗皇帝追封岳飞为鄂王的诏书,其中一段话讲到岳飞蒙冤的原因,颇有值得玩味之处:“谥武穆岳飞,蕴盖世之才,负冠军之勇,方略如霍嫖姚而志灭匈奴,意气如祖豫州而誓清冀朔。屡执讯而获丑,亦运筹而策勋。属时讲和,将归马华山之阳,尔犹奋威,欲抚剑于伊吾之北。遂致樊蝇之集,遽成市虎之疑。虽怀子仪贯日之忠,曾无其福;卒堕林甫偃月之计,熟拯其冤?”原文中的“熟”就是孰,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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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刺字》  国画/吴世民

这段话最大的含混之处就是关键的一句话没有主语,谁欲“讲和”,谁“欲放马华山之阳”?但不需要说出。这是诏书,以新皇帝的语气写出,总不能指明说这事儿是老皇帝干的吧。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时秦桧已死,并且声名扫地,若事情全是他干的,或者是他逼着皇帝干的,新皇帝要归咎于他是很容易的,但孝宗皇帝连同为皇帝草诏的近臣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提到这一处细节,是它在岳武穆被杀的公案中尤其重要,因为有了它就足以反证,真正要杀岳飞的是高宗皇帝赵构本人。新皇帝和写诏书的人心里都清楚,可能当时一般士大夫阶层乃至于老百姓也都知道,就是想将事情全推到秦桧一个人头上,也不那么方便,于是只能含糊言之。

岳飞之死秦桧肯定难辞其咎。秦桧是风波亭冤案的参与者甚至设计者,这都不会错,但他的作用肯定没有皇帝本人那么大。即便如此,说他是刽子手仍不会冤枉他——就刽子手的本意而言。

历史是一所大学校。抗金英雄岳飞没有死于金人之手,却死在他血战多年拼死保卫的皇上之手,这桩公案虽有隐晦和曲折,但考据史乘,基本的事实不应当再存争议。

有趣的还是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关于这条诏书的记载:为了替高宗皇帝讳过,诏书作者仍然写出了下面的的两句话,说冤死的岳武穆“虽怀子仪贯日之忠,曾无其福;卒堕林甫偃月之计,熟拯其冤?”仔细琢磨这两句话,我们还是会发现到了最后,孝宗皇帝和诏书起草者还是把岳飞之死归罪于秦桧了。

证据就是诏书中的“卒堕林甫偃月之计”一句。林甫即唐朝奸相李林甫,偃月堂即李林甫之堂。这句话看似是说:风波亭的冤案是秦桧和他的一帮人在秦桧家里商量好的,然后岳飞就被杀了。至于高宗皇帝做了什么,算了,我什么也没说。

可是,为什么诏书又在这句话后面来了一句“熟拯其冤”呢?仅仅是为了骈体文文体的需要吗?要救岳武穆之冤,哪怕是当朝权倾一时的宰相拼命罗织的案子,皇帝也做得到,当然也只有皇帝做得到。可是没有人去这么做。这个写诏书的人胆也太大了。连同以自己的名义发出诏书的孝宗皇帝本人,我们也要在千年之后给点一个赞。一句“熟拯其冤”,不是已经直接告诉我们,杀死岳武穆王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