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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善本不自许——追忆卡明斯基

2022年八月下旬,我们一行四人北京出差中途遭遇“健康宝”弹窗,时空有可能与新冠疫区交集,滞留宾馆核检观察一周。读书翻报之余,也瞄一瞄电视和手机,“送别”,维也纳张宏滨老师朋友圈如此开篇的一段十几秒影像,凄婉伤感,心中疑惧,哪位亲友离世呢?过两天再看,订阅“奥国那些事”公众号上刊发了怀念奥中友协原常务副主席格尔特·卡明斯基教授的文章,果真是张老师夫君爱人突然仙逝,惊愕复悲伤,天行物化,木坏山颓,凄断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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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明斯基教授上世纪70年代在长城


追思会上,奥中友协现任主席、曾任奥地利议长和总统的菲舍尔,作为相识半个多世纪的挚友同好,称赞教授奥、中、美三国高校的格尔特博士作为中国问题杰出专家,堪称奥中友协的引擎和心脏。中国驻奥地利大使李晓驷、中国常驻维也纳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代表王群、维也纳市长和议长以及奥中友协会员、生前友好近300人出席悼念典礼。阅览长长的唁电和发言,几位相识相知的友人同行一一出言有章、痛切陈情:陈艳女士代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德语部、奥地利巴克帕(Bacopa Verlag)出版社发行人瓦尔特·菲林格先生列出了书单,德国波恩大学荣休教授沃尔夫冈·顾彬现场演讲堪称一篇绝妙散文,让我浮想起与他们诗文交往的难忘情景。

2015年春夏之间,应菲林格邀请,出版集团同意我赴奥地利访问交流了三个月,在维也纳大学孔子学院王静院长热心联络下,89天一直居住在卡教授及张老师办公驻所楼上,切身体验亲近感受和睦,成了他们的近邻和房客。正如奥地利驻中国大使馆发布的讣告所称:“早在1971年成立‘奥中友好协会’时,他就将自己非凡的创造力和专业知识奉献给了发展和维护奥中两国之间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关系。在奥中友协和奥地利中国与东南亚研究所的学术框架内,卡明斯基教授在奥地利建立了现代的、跨学科的中国研究,以及关于中国详实可靠的信息基础,促成了与世界各地研究机构的合作。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人可以填补的空白!”几十年间,不计其数地访华,结交朋友,研究问题,聚焦东方,卡教授撰写、主持的中国主题图书有八九十种之多。菲林格社长也是2015年与他订交,七年当中为卡教授出版了八本书,包括厚达千页以上的高文巨册《1624—2016年:图解奥中关系史》,还有他最后这本批驳否定曲解我们的《中国与“黄祸”》,去世前两个月与大家见面的“天鹅之歌”。

身材魁岸、容仪温伟,卡教授总是笑容可掬,和蔼雍闲,以不疾不徐的汉语普通话和我交流对谈。无论是去研究所拜见,或是楼中偶遇,还是一同外出参加活动或会友聚餐,稳健中从不苟且,亲和里自带庄重,亦师亦友的他并不在意头衔礼数,我却一直不习惯众人惯称的“老卡”,当面背后从来都是尊其为教授。教授夫人宏滨老师秀外慧中,干练爽朗,当年作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本科和研究生中之佼佼者,毕业后分配到文化部。俩人的孩子西奥·卡明斯基(中文名天佑)子承父业,当时正就读于维也纳大学法律专业。如今相夫教子之余,张老师出任奥中友协副秘书长,仍忙碌着中奥文旅交流诸多事宜,每日里业务井井有条,还时不时为我们包饺子、捎些甜点蛋糕,以解思乡愁绪,带来家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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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明斯基的中文老师徐芝秀


卡教授伉俪邀请我们出席过两次展览,集中向观众同胞讲解他收藏的中国器物、服装、工艺美术品之类,然后以当地美食款待嘉宾。赴多瑙河上游克莱姆市集中展示中国各地农民画那一场,题材之丰富,风格之多样,与国内的专题陈列相比竟然毫不逊色。中国驻奥使馆文化参赞和中国文联两位代表专程赶赴出席,同时祝贺其编选的《中国农民画》一书首发。樱花飘红,春风十里,在此地工作的教授女儿安吉拉·卡明斯基博士与大家同路返回,沿途胜景,画中人物,赏玩者无不留下美好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卡教授而立之年时首度来到中国,曾经受到邓小平三次接见。环顾其办公室内,郭沫若的手书诗卷、楚图南的书法题词,名人大作之外,他还特别喜欢来自草根民间的日用品,这些活生生的物件家什,是收藏和研究对象,更成为境外普及中国民俗的具体又实在的抓手触媒。2019年,卡教授获得“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实至名归。此项殊荣的遴选面向国内知名人士、海外华侨华人、外国友人和团体机构,当年共同受奖者还包括致力京剧国际化的美国学者魏莉莎、敦煌守护者樊锦诗、中国女排教练郎平等。中央广播电视总台颁奖晚会现场,卡教授登台时背景屏幕三行大字概括精当、过目难忘:“深耕中国文化/心系中奥友谊/中奥友好的铺路人。”最后合影时,樊锦诗和卡明斯基两位先生并排挨着,捧起奖杯站立一处。

看书,聊书,与卡教授见面的最大主题和兴趣正在于此。研究所串连的几间房子中,高大书架摆放着各个语种多门学科相关资料,时政、法律、历史,不同国别地域的出版物参差错落,烘托着东亚和中国主题,驳杂能发现我儿时读过的北京玩具厂推出的识字卡片。李晓驷大使参观时的感受颇有代表性:研究所几乎成了图书馆、博物馆。在维也纳大学图书馆和书店中经常发现的中外珍稀版本,也是我们交流的话题,比如各级政协组织的文史资料丛书,胡愈之主持的1938年版《鲁迅全集》,奥汉学家萝陶诗翻译的《聊斋志异选》。卡教授赠送的汉语画册、双语对照读物,以及他个人撰著作品,其中一本《苦乐人生》触发接通了我20年前的印象,岁月难忘,值得记忆,卡教授在扉页上如此落笔,瞬间拉近了彼此间书缘情谊。

副标题为“奥地利姑娘瓦格纳和中国警官杜承荣的爱情故事”这本书,令卡明斯基在学者、社会活动家身份基础上又顶戴了作家桂冠。采访调查,实地踏勘,潜心写作,并在两国间奔波解决主人公生前身后诸多难题,先后发行德语汉语版本,藉此拍摄纪录片故事片在电视影院播放,又成为烘托1995年9月奥地利总统访华时的重头戏。托马斯·克莱斯蒂尔总统抵达北京当天,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个小时的这部片子。当年我正在辽宁台编辑电视节目《环球掠影》,同事为《中国纪录片》栏目剪片子,浙江台报送的《嫁给中国》内容感人,部里各位纷纷传看,情节始终铭记。上世纪30年代初,英俊的浙江杜警官赴维也纳进修培训治安学两年,滑冰场上与15岁漂亮少女格特鲁德·瓦格纳结识相恋,后来俩人在中国成家立业,养育了二子三女。动荡时局里颠簸不定,东阳湖沧几十年乡村生活,瓦格纳成为地道的中式贤妻良母华知萍,直到丈夫去世后的1990年,离开故土56年的她才重返家乡探望亲人。记录平凡又伟大的旷世之恋,卡教授和奥中友协挥笔而就的重彩浓墨,堪称中奥文化交流的杰出案例、经典范本。1997年6月,卡明斯基教授与瓦格纳母子在维城出席了此书首发式,并与当地侨领鲁家贤等人赴霍夫堡总统府,拜访了克莱斯蒂尔总统。瓦格纳向来自维城同一区的总统老乡当场赠送了东阳木雕“九龙戏珠”。惜之中奥2003年以此为原型合拍的电影《芬妮的微笑》公映时,另一位主人公88岁的瓦格纳也离开了世间,未能目睹银幕上的自己和老友亲朋。影视易逝,纸寿千年,该部纪实文学中文版在北京印行多年,市场上已经不易淘换着原版原书。卡教授大量著述,世界知识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都推出过翻译版,同业佼佼者曹宏举总编既往亲自上手编辑。我自告奋勇,与浙江文艺社邹亮总编辑邮件联系,希望发生在维也纳和吴越浙地的动人故事能够再出新文本,吸引更多的读者,遗憾终未成议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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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明斯基上世纪70年代在南京


往事何堪哀,回首已惘然。那几个月错过的憾事首推莱比锡书展,日期没弄准,与巴克帕出版社首发顾彬创作系列盛典无缘,只能后来从菲林格编辑间样书中拿回顾氏选编的《太阳城札记:中国现代诗歌(1919—1984)》。在香港书展、北京图书博览会上聆听顾彬吟诵也斯诗歌,与林恪、陈安娜等畅谈文学翻译,又专程赶往他与李雪涛院长办公室讨要了两本菲林格为他精制而成的早期作品,连同购买的几册桂版和川版图书,请作者一并签名留念。上世纪六十年代,顾彬、卡明斯基同为维也纳大学徐芝秀教授得意门生,毕业于金陵女大的恩师为他们打下了深厚中文根底。“我们长期居留/在本地的异乡”,顾彬称卡明斯基为汉学界的“努力者”,中国的“理解者”,善与高端人士打交道的“内廷参事”,实乃同才知己之言。顾彬、菲林格、菲舍尔主席等出席了卡教授最后一部大作的国际研讨会,孰料两个月后竟然黯自伤神来到追思会上再度发言。“我喜欢叫他佛爷——辛苦、调皮、机敏,但不好胜……老卡最后一幕是与他亲爱的妻子一起跳布吉舞,伟大的儒学家孟子不也说过所有文化都始于舞蹈吗?圆满的人生难道不该以最后一支舞蹈结束吗?来一起拍拍手吧!”顾彬教授作为中国政府友谊奖、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得主,堪称中国文化的域外知音和传播健将,更不愧为卡明斯基教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同志与同袍。他的评价,他的悼念,悬诸日月,可谓不刊之论也。

文学的感性激情,作家圈的奔放活泼,我与卡教授夫妇经常谈论熟知的人物趣事。后来与卡教授单独在北京见面时,聊得最多的也是文坛佳话。上世纪八十年代,张洁、王蒙、苏叔阳、谢冕等等就在维也纳和北京与他们聚首畅谈。2019年,中国作协吴义勤带队,山西鲁顺民、湖北李修文等来维城展开“本土写作与世界想象”奥中对话,一行人又专程来研究所拜访了卡教授。其实,法律专业出身的他,法制法治方面的活动和教研最为集中最受关注。同在2019年,作为华中科技大学顾问教授,华科大人权法律研究院欧洲研究中心在维城成立,中国人权研究会鲁广锦秘书长、李晓驷大使和奥地利联邦议会副议长以及卡教授共同为中心揭牌。之后,他亲自为华科博士生们开出了网络系列课程。2015年6月返程前,我在居所翻阅最后一本书即是他2014年主编的《公民的声音谁在倾听——欧洲与中国上访申诉制度》。卡教授组织中奥治理能力建设研讨会并撰写了《谈中国信访制度发展》一文,由古及近,从传统戏文到当下政策,条分缕析。譬如包青天形象的解读,涉及《秦香莲》《陈州粜米》《玉手镯》等家喻户晓的故事,读来引人入胜,法理明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其人其文,博通专精兼而有之,有益于两国,垂范于千秋,岂是虚言?

卡教授去世以后,家人对外发布了“工作狂”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张老师告诉大家,老卡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资料收集和写作上,出去度假,其实就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工作,返程时,往往一摞稿子已经完成。看书写作,是他最快乐的时候。2017年,出版了70多本图书的卡教授获得“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之前十年,奥地利政府授予其“奥地利科学与艺术一级荣誉十字勋章”。2021年庆祝中奥建交50周年,卡教授同时举办了《中国崛起》《中国纪事》《中国礼仪——外国人须知》三本书的推介会。接受《参考消息》专访时,他衷心祝福并十分庆幸自己见证了中国进一步崛起,见证了中国人民的幸福安康,见证了中国在世界主要大国协奏中发挥负责任的作用。与陈艳老师通话,她们广播电视总台德语部还保存着前不久采访卡明斯基博士的素材,尚未来得及编发播出呢。

卡教授生肖属马,年长我两轮。维也纳80年风雨烟霞的生活,那些奔逸的负重的跳动的骐骥骅骝焉能不铭刻在心?“载骖载驷,君子所届”,他留在后学脑间的形象正如《诗经》所言,翩然而至,飘然而去,郁郁乎文哉!看似休闲淡定,背后是忙碌操劳,是思虑担当,是良多奉献。骏马疾驰,哲人远矣,一梦堪惊,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蒲松龄作论在理。所幸文字信在当时,惟愿著作传于后世,书卷多情似故人,他关于中国的那些大哉问善哉问犹在耳畔回响,世间日月明,智者天上去,笔底春秋,延绵不朽,伏望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