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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传奇马师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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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马师曾与合作无间的表哥陈非侬(下)


就在班主“盲公贤”为业务前往唐山(中国河北的唐山)的时候,戏班的人发动了一起“政变”。

他们把“破坏戏行规矩”的罪名加在“风华子”马师曾的身上,说他从第三小生陡然在一夜之间成了正印小生,是钻了人家突然患病的空子,乘人之危!这种“越级”犯禁的事情,不可饶恕!况且犯了众怒,不得在此做艺!

其中闹得最凶的,当然是利益和面子受损最大的正印小生——“风情郁”。

郁闷和愤懑至极的正印小生在班主外出时,暂时履行戏班班主的责任。

一朝权在握,他哪儿能轻饶了“犯上”“造反”的异国他乡的无名后生呢。他勒令马师曾卷起铺盖,马上离开!

马师曾被这帮同行排挤,在戏班混不下去,失业在街头,流浪在人间,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此时的马师曾也知道,和尚化缘离不开富人聚居地,流浪汉乞食也必须在繁华街区,于是他从这小地方——金宝埠出发,来到大霹雳埠(又称“怡保”“霸罗”)找机会。

大霹雳埠确实有一个戏班,马师曾读过戏班演出的海报后,按图索骥,前来找营生。

幸遇曾在新加坡“庆维新剧院”同台演出的小生“银牙超”。那时马师曾演马旦,与他有点头交情。

“银牙超”还认旧人,对马师曾说:

“现在找事做很难!戏班人满为患!要不,先委屈你一下,在这里做一个‘挂单和尚’?”

事到如今,哪儿还能讨价还价呢,马师曾只能是千恩万谢呀。

外人,恐怕不知道戏班里的这点儿事。

所谓“挂单和尚”,就是失群的孤雁或离群的孤狼。您都“挂单”了,意思是说庙里已经没有和尚陪您念经了;放在戏班,就是说没人伴您唱戏,您就扫扫地,倒倒茶,递递毛巾,干些杂务。

打杂的日子很不好过,可以说颜面丢尽。

别人吃完了饭,有剩的,才能轮到你进食,常常是杯盘狼藉的一些残羹剩饭,要么就是清汤寡水。住呢,您只能住在戏棚下,披星戴月一点不假,碰到野狗还有危险。戏班人管这叫做“朝卷晚铺”。睡觉或休息时,还不能阻碍旁人走路,如果太靠近甬道,人家经过时会顺便踢你一下,这还算礼貌的,不然当众呵斥和辱骂也不稀奇。

然而,即使是“挂单和尚”的日子也过不长久。

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戏班出去巡演,“银牙超”一挥手就和马师曾拜拜了。

这下,马师曾又流落街头了,只是从金宝埠的街头,挪到了大霹雳埠的街头而已。

要说,这城镇的规模和繁华程度是变大、变好了一些,可是,流浪汉的处境却丝毫没有变好。

一个戏班底层的“挂单和尚”,此时变成了地道的乞丐。

马师曾往电线杆一靠,清闲自在得不得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行乞,像是在台上演戏,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他手里捧着一顶干干净净的白色礼帽,总是姿态优雅地躬身说道:

“小姐,先生,弟弟饿了,弟弟饿了,你看,小弟弟瘦成这样,真的饿了……赏一顿饭吧,或赏一杯饮料……”

没想到,不能说有求必应,却也应声不断……

他一看,日进斗金不敢想,日有零钱还不少。于是随兴编了一首《乞丐歌》,一唱就使他的乞讨变成了艺术,而且收益颇丰。

没想到,麻烦又来了。

马师曾每天在这里演唱《乞丐歌》,已然成为街头一景。只要他一开口,十字路口就开始拥堵,人流就开始聚集,一时间,闹得风声水起,甚至还惊动了当地的警务人员,前来劝阻他不要再发声。

一次劝阻不行,两次;两次劝阻不行,三次……最终,把警方给惹急了。

警方以妨碍交通、破坏秩序、有伤风化、误导青年等“四项罪名”将他逮捕,马师曾被戴上手铐,蹲了英国人的班房。

前面提到的马师曾的中学同学——绰号“绣花鞋”的红棉同学,当时已经成为新加坡一所高中学校的中文教员。

这天,她带领学生进行暑期实习,来到“模范监狱”参观。她给学生布置了一篇作业,题目是《模范监狱里的典型囚犯》。

这所“模范监狱”的监狱长,是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他知道女教师红棉要带领学生来参观,就命令手下给每一位囚犯置办一身球衣,或叫队服。说是球衣、队服,其实不过是一件大裤衩和一件背心,足球鞋都是囚犯们在“监狱车间”里制作的产品。

比赛开始了。

马师曾是红队的主力中锋,最是显眼。

坐在场边观看的老师红棉,一开始还没有注意,看着看着就愣住了,眼珠子差点儿没掉下来! 

狱囚们的足球比赛刚一结束,英国的监狱长就见证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中国爱情”。

红棉老师张开双臂,扑向一身臭汗的“中锋”。她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位教师、身边还有几十个学生好奇的观望。

马师曾和红棉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交织着同窗之谊,目光中蕴含着青春爱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动了所有人,所有的狱囚和狱警,还有其他的带队老师和学生都在鼓掌。

红棉也不问原委,站在同窗马师曾一边,对监狱长说:

“我今天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把我的同学带走!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也不管他犯了哪家的法,我都愿意出钱把他赎出来。你们要多少钱都行,我的钱不够,还可以去银行贷款……”

监狱长毕竟是英国绅士,他马上微笑着打断了红棉的话,给她一个果决的回答和意外的惊喜:

“尊敬的红棉女士,请您不要着急!事情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事实上,您今天来的正好,您和您的学生所见,正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毕业论文——《论一位狱囚的作为》。我们这座‘模范监狱’的‘模范狱囚’,正是您面前的这位马先生!

我们当时把他请进监狱,也是一个‘软司法’行为。

什么叫‘软司法’呢?当一位无业游民在城市里四处流荡,且身怀绝技,他逢人乞讨有伤斯文,却并不触犯法律,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社会秩序、有损大英帝国的尊严。

他演唱的《乞丐歌》比《圣诞歌》的意境不差,曲调也很美。后来我得知,这竟然是他即兴所作,自己作曲、自己填词、自己演唱……当然,他还有其他天赋,比如中国书法和广东粤剧……

而我们“请”他进来,也有两个目的。

一则,是让他有个临时住处,不至于地当床、天当被;二则我们警务当局也对上面有个交代,至少在王子来访期间,社会环境和交通秩序维持得好一些!

但是,等到马先生真住了进来,我们发现,他在狱囚中很有威信和号召力。我们足球队的水平提升不少,这您看见了;而且,我们的娱乐生活,包括狱囚和狱警都能听到原汁原味的粤剧演唱……例如《苏三起解》《铡美案》,很适合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所以,我们就不大想让马先生离开了。

我们要求他,不,是请求他在这里多住上几天。他虽不太高兴,可也没有完全反对。于是,尊敬的教师女士,剩下的您全都看到了!

顺便说一下,我的母亲也是一位中学教师,所以我本人对您和您的职业,非常非常尊敬!

再强调一遍,我们对马先生不能完全算是‘拘捕’。”

不仅是红棉,也不仅是马师曾,所有在场的人,全都被监狱长的这番话所震撼,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正赶上学校放假,红棉就把马师曾暂时安排在她的校舍里居住。

校舍安安静静,空旷的教室和操场都可以当成练功场,有助于第三小生或正印小生的戏路温习和演练。

其实刚到新加坡时,马师曾还给红棉同学写过几封信,只是后来自己没有混好,写信就不再积极,觉得好没颜面。而红棉同学却盼信盼得好苦,最后,自己干脆只身来到星岛“寻夫”。心想,这个国家不大,面积不过700多平方公里,找个人还不容易。她这样想,倒是对的,她的痴心不是妄念,而是福分。敢作敢为,往往会交到好运。

马师曾管红棉叫“红颜知己”。

马师曾和红棉,两人一起在午夜的窗前数星星……

马师曾——舞台上那位饰演“薄幸郎”的第三小生,时来运转,变成现实生活中一个独占花魁的幸运儿。

两位当年的同窗在“模范监狱”上演的这出爱情戏,惊动了监狱,也惊动了校园。

学校校长是红棉双亲的挚友,负责做红棉的监护人。

他知道了红棉的“艳遇(他不相信这是爱情,只视其为一场艳遇)”,就十万火急地往广州拍电报,汇报这里的紧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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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的父母都是有钱人,即刻买了机票,匆忙赶到星岛来“灭火”。他们一致认为自己的女儿上了“邪火”,必须在苗头刚起时把它灭掉!

红棉,扭不过她的父母及一大家子人。

最终,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哥哥胁迫,登上飞往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三藩市)的班机。

红棉一家人,都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其实两人还没有谈亲事)”。只是“模范监狱”的相见太过突然、也太浪漫,让两个年轻人瞬间激情忘我。

此后多年,二人相互的音信全无。

直到1931年,马师曾带着他的粤剧剧团出访旧金山,才又一次邂逅昔日情人。

再次成为乞丐,再次流落街头。

好在马师曾天性乐观,从不知愁,整天傻乐,笑口常开,倒好像他才是王子,才是生长在大不列颠王国的王室。

其实,他内心的痛楚无人知晓。

那是一种情感世界的内伤,却以外在的欢愉来掩饰和遮挡。

马师曾告别红棉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是看守殡仪馆的太平间。

在殡仪馆工作,有着得天独厚的好处,这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吵闹,可以一个人安心看书,这正是马师曾的喜好。顺便,还可以观摩“装殓师”的操作。

“装殓师”又称葬仪师,专门为死去的人化妆整仪。

这个殡仪馆每天早晨一上班,都有一个例行公事——给尸体点名!

给尸体点名,为的是向死者的家属负责,不能等到人家入殓安葬亲人时,找不到自己亲人的尸体。

有一天马师曾一脸惶惑,万般惊奇:

“少了一个?怎么可能?难道尸体自己会跑不成?!”

“是的!跑了!尸体就是跑了!不是自己逃跑了,就是里应外合,有预谋地逃跑了!”

没的说,马师曾被殡仪馆罚款、除名。

他本来就没什么钱,还被罚了个钱物精光!就连看守太平间这样的事由,也给丢了!

对马师曾来说,流浪已经不算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可以说轻车熟路。

他漫无目的地走呀走,走到了吉隆坡。

从地图上看,新加坡紧挨着马来西亚。如果说马来西亚是一双撇开的八字脚,新加坡就是左脚的后脚跟。

马师曾徘徊在吉隆坡的街头,开始与戏班伙伴一起卖膏药。

他在这里巧遇“尧天彩剧团”的丑生“婆乸良”。

“乸(发音同“哪”)这个字,意思是雌性。如果说“乸型”,那就是“娘娘腔”的意思,这出自粤语。

自己煮膏药自己卖的丑生“婆乸良”,拉马师曾合作:

“现在好多演员都失业了,为了两餐(新加坡人和马来西亚人一般一日两餐或一餐,因为天热,没有胃口),干什么的都有。你暂时就跟我卖膏药吧,我教你煮膏药,你帮我叫卖。”

买卖开张前几天,行情看好。

架不住马师曾会吆喝,会编广告词。他即兴写了一首打油诗——《我家膏药最贴心,又白又嫩小黏糕》:

膏药膏,膏药膏,

咱家膏药赛芍药。

芍药可是定情物,

吊你膀子缠小腰!


膏药膏,膏药膏,

火辣温暖胜花椒。

贴在身上麻酥酥,

谁最舒服谁知道!


膏药膏,膏药膏,

没人黏你太糟糕。

我家膏药最贴心,

又白又嫩小黏糕。

旁边,还有“婆乸良”在帮腔:

“怎么讲?为什么说芍药是定情物呢?”

马师曾接着唱:

“君不闻,

自古《诗经》民歌好!

国风《溱洧》有说道: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些路过的人,一看有位大帅哥在这里叫卖,叫卖的曲词编得文雅,很是好奇,再加上膏药不贵,也就乐意掏钱买几贴……

有时,马师曾和“婆乸良”还拿出唱戏的看家本领,一起演唱几段粤剧精彩片断,以及老少皆知、风行一时的曲词,再加上舞台对白,声情并茂,生动传神,观者驻足聆听,不买两贴膏药自己都不好意思。

向晚收摊,一数进项,足够两人“两餐一宿”还有富裕,余下的零钱积攒几天还可以出去打打牙祭。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挺乐呵。

两人不时到街边的凉棚喝两杯啤酒,品尝一下马来西亚的美味。

两人都爱吃当地的“肉骨茶”。

肉骨茶是茶,却是菜,肉骨慢炖成茶汤,配上药材和香料,汁浓味美。据说,几百年前的南洋劳工发明了这种美食。

而最有当地特色的,应该是“娘惹菜”。它选用中国传统食材配合马来西亚常用香料烹制而成,充满热带风味特有的刺激——香辣酸甜。其起源追溯到唐宋或明清时代的移民,他们把生子叫做“峇峇”,把生女叫做“娘惹”。

当然,还有流行的面食料理“叻沙”,或咖喱叻沙,或亚参叻沙。

“叻(音同‘乐’)”,对北方人是陌生的,却是广东人格外喜爱的字眼,意为“聪明”。一口一力,搭配起来就是社会佼佼者——既有口才,又有能力。而马来语的“石叻”和“叻埠”,都是“新加坡”的简称。

这膏药卖着卖着就不太平了。

人家看到你赚钱,就该眼红了。

那些平时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们,闻着一点儿腥味儿就猛扑过来,如同丛林中的野兽。

事情已经到了无法继续的地步。

马师曾和“婆乸良”两人如果不给恶霸头目交保护费,就被禁止买卖。

两人一合计,干脆上山“打窿(开矿)”。

记得在尧天彩剧团时,马师曾结识了一些矿工戏迷,还为他们代写过家信,估计能说上话。

他劝“婆乸良”同去投奔这些开矿的工人,也许能混上一口饭吃,而且比受城里黑帮的欺负要好得多。

“婆乸良”说:

“你看我这小身子骨,行吗?点炮眼儿炸山,还不先把我给炸飞了?!”

马师曾劝导:

“你让火药给炸飞了,也比被歹人榨干了好吧?!”

“婆乸良”到底是戏班标准的丑生,本不乏幽默,立马回应:

“这么说,不是炸飞就是榨干,那还有什么说的,上山吧!”

两位伶人说干就干。

他俩向一家开采砂矿的公司租赁了一套采矿的“行头”:

一把铁锹,一柄矿铲,一杆锄头,一方铁尺,一个铁锤,一握凿子,一只泥簸箕……

他俩拿不出那么多钱,就先赊账,等到上缴矿砂时再扣还。

在20世纪30年代的星岛,采矿业的规模不大,属于原始手工操作,重体力劳动,且零星作业,三五成群,十人一队,类似于小型手工业生产,产量自然有限。不少人爬树钻山,或巢居或穴居,过着史前时代的野蛮生活,采掘的却是现代矿产。两位伶人不去唱戏,跑到这儿来点炮凿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有些滑稽。

隔行如隔山,但马、婆二人奋勇向前。

他们手拿肩扛笨重的工具,光爬山就已经累个半死。红脖子涨脸,气喘吁吁,脚下拌蒜,汗透衣衫。要干活儿时,又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只能瞪大眼睛,先看人家怎么“打窿”,怎么爆破岩石,怎么挑选矿砂……然后学着别人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两人的姿势倒很像那么回事儿,他们本来就练过把式,可就是笨手笨脚,不出活儿。

两人花了两整天,打了一个能装下两人的小洞,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好像在给自己挖坑呢。

后来,两人终于摸到一点儿门道,也和大家一样,能够凭把子力气挣两顿饭吃。但是代价不小,手脚磨出血泡,身体消瘦了几斤,尤其是书生气质的马师曾,狼狈不堪,骨头架子要散。

住宿,也是件麻烦事。

睡在山上,荆棘遍野,夜晚湿凉,幕天席地,要盖毡毯;下山吧,虽有房间,但采矿路途却加倍,工具担上担下,未曾干活,就已疲惫不堪。

倘若入群,人手多,合伙干,可能会好些。

可是人家老矿工,工龄都不短,个个腰板硬朗、肌肉发达,有的还力大如牛,谁愿意和新来的生手合作,何况还是身体单薄、只会唱戏的伶人?!

最后,还是马师曾说得最惨烈,表述得最形象: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哪儿有个出头的日子?过不了多久,我俩不是累死在山上,没有人收尸;就是剩一张皮,将来只能去唱皮影(皮影戏,又称“灯影戏”“驴皮戏”,起源于西汉)!”(六)

(本文照片均由马师曾之子马鼎盛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