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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上的霸王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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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0公顷森林覆盖着的霸王岭,是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交响乐中一段宽广如歌的行板、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交响曲。

二十年前我在报社当记者时,兼任海南省歌舞团的报幕员,经常随团“送文艺下乡”,数年的演出生涯,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是“三月三”去王下乡那次。王下乡地处霸王岭腹地,是昌江黎族自治县最偏远的山区,被誉为“中国第一黎乡”“黎族最后的部落”,一直保留着最本真的民族风情。农历三月初三是海南岛黎族、苗族同胞的传统节日,简称“三月三”;每年的这一天,黎族、苗族同胞都要举行各种节庆活动,省歌舞团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只恨分身乏术。

“大篷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盘旋颠簸,我有些晕车,但奇美的自然风光不断映入眼帘,又让我兴奋不已,舍不得闭眼休息。山路一边是奇、险、峻的溶岩地貌,崖岸上有奇形怪状、色彩缤纷的各种图案,仿佛亨利·马蒂斯的狂野线条和马克·夏加尔的梦幻色彩;山路另一边“河水清且涟猗”,河岸繁花似锦水鸟成群,美得让我意乱情迷,曾经钟情的那些河流,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越往深山里走,景色越发奇绝,我仿佛来到《绿野仙踪》中的奇妙世界:古木参天,藤萝密布,奇花斑斓,异草芳香,彩蝶飞舞,小鸟啁啾。童话般的美景告诉我,安徒生童话世界里的森林就是这儿:霸王岭。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起阿尔卑斯山谷中那句著名的广告语:“慢慢走,欣赏啊!”真想对司机也大喊一声:“慢慢走,欣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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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到达王下乡政府的所在地三派村。三派村,一个宁静古朴的村庄,一片黎族人世代繁衍的土地。简易舞台早已搭好,台下坐满了身着传统民族服装的观众,妇女衣裙的图案多是山川树木、花鸟虫鱼,她们把大自然穿到了身上。没有热情的队列和热烈的掌声,但有多样衣着和纯真笑容带来的热度和感染力,孩子们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杂质。趁着团友布置音响、整理服装的空当,我偷偷开溜。村里椰林婆娑,竹林苍翠;一只只青涩的小芒果就像一个个害羞的小新娘,挂在一棵棵芒果树上;果实硕大的菠萝蜜,一边开花一边结果,一边与蝴蝶眉来眼去;芭蕉树很有情调,芭蕉花开分雄雌,更好看的是芭蕉叶,国乐名曲《雨打芭蕉》就是抒写初夏时节雨打芭蕉叶的情景,极富南国情趣。不知为何,在中国古代诗人的眼里,芭蕉常与孤独忧愁离情别绪有关,韩愈、李商隐、杜牧、白居易、李清照、李益、吴文英……都为之写下柔婉动人的诗词,窃以为,数蒋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最出彩。

当晚的演出就有器乐合奏《雨打芭蕉》,乐器中有海南特有的椰胡。黎族歌舞是不可或缺的节目,《久久不见久久见》更是逢演必唱,这是一首来源于黎族聚居区的海南方言民歌,地域色彩十分浓郁,也是琼州大地上广为传唱的经典歌曲。当晚,我奉团长之命请当地黎族青年男女登台表演,他们原汁原味的情歌对唱、犹如天籁的竹制乐、异彩纷呈的竹竿舞、野性狂欢的“跳木柴”,让我如痴如醉。

海南是全国唯一的黎族聚居区,古老的黎族是岛上最早的原住民,热带气候与原始丛林赋予他们以野性的血液与性情:男子身佩弓刀孔武有力,女子头戴巾帕妩媚多情,只要对歌起舞时情投意合,男女双方便手牵手消失在树林里。

第二天,我没有随“大篷车”回海口,跟阿霞去了她的老家洪水村。阿霞在省歌舞团管理服装道具,我们相处得亲如姐妹。四面环山的洪水村是王下乡一个完整的黎族自然村,田野连着雨林,村舍沿着洪水古河道两侧并列排布,别致的金字屋簇拥着掩映于雨林,带有一种迷人的梦幻色彩。田园如此丰茂,村舍如此恬静,房前屋后山花烂漫、瓜果遍地、鸡鸭成群、童子嬉戏,洪水村的山川、风物、人情都如此美好,真想留下来当一名农妇。

对于黎族人来说,洪水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在黎族的传说中,洪水题材占有很大的篇幅。黎族人钟爱、敬拜葫芦,葫芦成了他们的诺亚方舟,是引领他们渡海、创世纪的神物。相传在远古时期,黎族先民抱着葫芦渡过云谲波诡的琼州海峡,像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般发现了原始、神奇、美丽的海南岛。他们聚居于雨林山地繁衍生息,在悠久的历史中创造出独特的民族文化。船型屋是黎族最古老的民居,被称为“黎族精神家园的守望者”,早在清代绘制的《琼黎风俗图》中就有体现,已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金字屋既保留了船形屋的营造技艺,又融合了汉族传统的榫卯结构建筑艺术,是黎族民居的更高形式,是黎族文化的标本。洪水村的金字屋群落保存得最为完整,成为黎族民居珍贵的“活化石”,见证着黎族久远而灿烂的文明。在我见过的特色民居中,黎族金字屋是非同寻常的杰作之一。

我住在阿霞家,吃地道的黎族竹筒饭,喝醇香的黎家山兰酒,吃从山上采的“黎药”野菜。黎族同胞倍加珍惜大自然的恩赐,与世代相依的雨林相濡以沫,尽情享受这片土地的丰饶,把身边的树木花草运用到极致,让植物成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他们利用“南药”的历史十分悠久,黎医黎药与其生活息息相关:家家户户都有黎药秘方,他们把黎药泡酒喝、炒菜吃,生病了就采些草药来治病。有很多黎药外人不了解,只有当地人知道它们的功效。在海南岛,多是妇女上山采药下田种稻,对她们来说,这是生活也是乐趣。我白天跟阿霞上山采药,晚上她教我制陶器、织黎锦。

大自然深刻影响着黎族人,他们从中汲取宝贵资源,融入到民族的文化艺术中。黎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口口相传的黎族原始制陶技艺,传承至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采用最古老的不使用任何机械的泥条盘筑法,不设窑,直接在柴火上烧成。不知为什么,黎族制陶技艺只传女不传男,2007年,它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黎锦为海南岛特有的黎族民间织锦,纺、织、染、绣均有鲜明的民族特色,黎族女子用植物作染料,她们是色彩搭配的高手,织出的复杂图案秒杀现代提花设备。绚美的黎锦,连接着往昔的光辉岁月,“黎人取中国彩帛,拆取色丝和吉贝,织之成锦”“黎锦光辉艳若云”,这是古人对黎锦的由衷赞美。早在宋代,黎锦就已远销大陆,“桂林人悉买以为卧具”(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宋末元初,被后世誉为“人间织女星”的黄道婆,正是借鉴了黎锦的纺织技术,创制出全新的纺车,发起一场纺织业革命,改写了中国纺织业的历史。黎锦改写了黎族的文明史,堪称一部完整的黎族百科全书,2009年,“黎锦技艺”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即使在今天,黎族人也保留着原始生活的痕迹,阿霞家就保存有用树皮缝制成的树皮衣,他们也懂得古老的钻木取火技术。黎族有悠久的文脸文身习俗,民俗学家将其称为“身体上的敦煌壁画”。阿霞奶奶脸上的图纹有着奇异的神秘与美感,我很想看看奶奶的文身,可惜不被允许,越发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阿刚是阿霞的哥哥,小伙子有些腼腆,说话迟缓轻柔,却是制作藤编和牛皮凳的高手。他尤其擅长制作竹乐器,大竹子小藤竹经他的手一鼓捣,变魔术似的就成了奇妙的乐器:口弓、鼻箫、管箫、竹笛、唎咧等。唎咧这名字逗我发笑,它是黎族特有的乐器,其制作特别讲究也很巧妙:只取材于山竹尾杆,一寸一节总共七节,节节相套头小尾大,一节一个小音孔。我也想试着制作一把,却完全不得要领,反而浪费了人家一堆好料,很是自责。口弓是黎族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慕之情的必杀技,唎咧则是他们休闲时用以自娱自乐的宝贝。黎族文化特别接地气,这从黎族人生活习俗的细节体现出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阿刚和阿霞带我去霸王岭原始密林,沿途看到一片红艳如霞的木棉花海,在微风的吹拂下如跳动的火焰。步行是亲近土地的美好方式,在一路的交谈中,我感受到兄妹两人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怀着感恩之心看待自然万物。阿刚爬起树来敏捷勇猛,他就像山里的土地爷,洞悉这片土地的奥秘,能叫出花草树木的名字,连椰子狸会从哪个树洞钻出来都了如指掌。黎族同胞是“森林之子”,对树木有原始崇拜,他们敬天信神乐天知命,与大自然和谐共生,保持与大自然的沟通能力,这种古老的智慧来自于对天地的敬畏。

霸王岭保存着原始的雨林生态,保留着迷人的原始风貌,是海南热带雨林的典型代表。它的景观层次丰富,有低地雨林、季雨林、山地雨林等;植被类型多样,有木棉群落、桫椤群落、油楠群落、桄榔群落、萨王纳群落、陆均松群落等。因为拥有全国规模最大的野荔枝群落,霸王岭别名“野荔枝之乡”,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沟谷中高大的野荔枝树上红彤彤一片,似灿烂的天边红霞,美轮美奂。

雨林虽繁密,却并非不见天日。阳光透过枝丫照射进来,让整个空间变得生动。微风穿过林间,树木暗中兴奋,树脂从大树上滴落,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芳香。一条清溪在静静地流淌,溪水缓缓进入更深的雨林,最后在一棵大榕树旁一泻而下形成瀑布,令人愉快的瀑布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响亮。霸王岭上,几十米高的参天巨树随处可见,需要三四人合抱的大树比比皆是,它们向四周伸展出粗壮的枝条,像一个个要荫蔽苍生的巨人。那些“根生冠、冠生根”的古榕树,树冠能长到1000多平方米,上面竟聚集着数百只鸟儿,让人看傻了眼。听说昌江有棵树冠覆盖九亩地的“榕树王”,令我惊得咋舌;又听说霸王岭有一种浑身长满刺,类似狼牙棒的簕树,可惜无缘得见。

骄阳当空灼烤大地,我们在遮天蔽日的雨林中,并不觉得酷热难当。森林中的一切生灵,随着大自然的脉搏,快乐而不动声色地律动。阿刚和阿霞教我识别绿楠、坡垒、母生、琼棕、海南木莲等热带植物,那幅画面此刻又浮现于脑海,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暖心。

长在陡壁上的雅加松,还有树形优雅的海南油杉,是霸王岭特有的树种。海南榄仁、毛萼紫薇是霸王岭热带季雨林的标志种,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坡垒则大量分布于霸王岭的热带低地雨林。霸王岭上近10万亩以南亚松为主的热带针叶林,是海南最大的热带天然针叶林集中分布区。在霸王岭热带山地雨林中,以陆均松为代表的植物顶极群落保存完好。霸王岭有许多罕见的珍稀名木,如野生荔枝王、陆均松王、天料木王、海南油杉王,以及古老的赛胭脂和鹧鸪麻树等。2017年,中国林学会评选出85棵“中国最美古树”,海南仅有的两棵都在霸王岭,一棵是有1600多年树龄的陆均松,另一棵是有1130年树龄的红花天料木,两棵树都高达30多米,需要七八个人合抱。

“霸王岭归来不看树”,这可不是浪得虚名。

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野生动物自会择地而居。霸王岭有野生动物365种,其中50多种列入国家一、二级保护名录,40多种列入“中、日候鸟保护协定”,10多种列入“中、澳候鸟保护协定”。

在漫长的地理隔离中,数百种野生动物(特有亚种)渐渐进化成海南特有种,大多能在霸王岭找到它们的踪影。以发现地命名的霸王岭睑虎,属于霸王岭特有种,除了霸王岭,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你不可能看到它。海南灰孔雀雉极其稀少,也仅见于霸王岭。

霸王岭中当之无愧的霸主,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海南黑冠长臂猿,它是海南热带雨林的标志性动物,有“热带雨林中的精灵”的美名,全世界就海南岛才有,海南岛也就霸王岭才有。

黑冠长臂猿是仅存的四大类人猿之一,是灵长类动物中最显赫的名门望族;也就是说,生活习性与人很相似的它是人类的近亲,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黑冠没尾”是它的体貌特征,不长的尾巴是它“类人”的重要标志,它们时髦的“黑冠”弥补了皮毛纯色的不足。海南长臂猿幼时雌雄同色,成年后,公猿是清一色的威武刚猛黑金刚,母猿通体毛发金黄光彩灿灿。

学术界对海南黑冠长臂猿的分类争论不休,这更显出它们的珍贵。

只有在原始季雨林中,海南长臂猿才能安身立命。在森林里,最好的位置就是树上,高智商的海南长臂猿就是完完全全的树栖动物,对大地不屑一顾,终生脚不沾尘。它们仙气儿十足,只饮树叶上的露水,食物以雨林原生植物的嫩芽、浆果、花苞为主,野荔枝是它们的佳肴,榕树果实是它们的最爱。它们虽然基本吃素,但有时也吃零食解解馋,比如掏几个鸟蛋换换口味,抓几只小鸟打打牙祭,昆虫也上了它们的菜单。它们极其机警,一有风吹草动便迅速消遁,超长的四臂能使它们从树梢上快如闪电地飞过。它们极其神秘高贵,生前极少让人目睹姿容,死后也不让人见到尸首。

跟人一样,海南长臂猿也组建家庭,首领是家族的支柱。它们的领地意识很强,每天太阳初升时,首领引吭高歌,悠长的啼声在林间回荡,这是对领地的宣示。它们对爱情从一而终,倘若伴侣去世,配偶会哀鸣至死,相比天性见异思迁的人类,它们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生也相从,死也相从”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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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曾经遍地猿猴,“琼州多猿”——清人李调元在《南越笔记》中写道。曾经由于滥垦、滥伐、滥采、滥猎,海南长臂猿难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一度濒临灭绝,成为全球极度濒危物种、全球最濒危的灵长类动物。可喜的是,海南人民的环保意识被唤醒了,热带雨林得到了有效保护,自然生态空间得以扩大,加上两个护林员的日夜守护,海南长臂猿现在享受着岁月静好,去年喜添了可爱的新生命,种群数量已升至5群33只。喜讯不断传来:2020年8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依托海南国家公园研究院,成立国家林草局海南长臂猿保护研究中心,旨在吸引和汇集全球范围内的顶尖人才和科研力量,共同致力于海南长臂猿的保护;2020年12月17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海南国家公园研究院联合发布《全球长臂猿保护网络协议》,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海南黑冠长臂猿会越来越多的,祝福它们。

多年没上霸王岭了,多少次在梦里,它“一枝一叶总关情”;因为阿霞,我跟霸王岭的缘分一直没断。已经回到家乡安居的阿霞告诉我:2018年,王下乡被生态环境部评为全国第二批、海南省唯一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2020年底,王下乡被评为第六届“全国文明村镇”。真希望尽快再到王下乡,去探望我的黎族好姐妹,去探访6 万年前古人类洞穴遗址钱铁洞,去探寻海南最早的人类生产与生活的场景,去探索五勒岭下神秘的皇帝洞。

供图/海南国家公园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