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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与诗词的结缘

今年是新冠疫情流行的第三年,也是我在美国留学的第六年。上课、考试、社交……这些留学生活中的基本动作悉数转为线上进行。因此,兼顾正常学业和日常生活,应对情况复杂的疫情,成了我留学生活的“新常态”,也带给我独特的留学体验。

我本科就读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这是一所位于加州北部的以农林、工程、数理等学科著称的公立大学。戴维斯市也是美国典型的大学城之一,六万多名居民中,有一万多名是在校学生。遍布全市的自行车道,使它还有个别称——自行车城。因为与大自然相亲近的宁静生活和淳朴的民风,它被同学们调侃为“戴村儿”。2017年,我被这所大学的数学与科学计算专业录取。戴维斯热烈而炫目的阳光、野蛮生长的茂密植被、广阔的校园以及色彩明艳的学生公寓楼,给留学初始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刚入学的第一个学期,我需要适应较少地用母语说话和较少地吃到中餐,有一次得重感冒,连喝一碗米粥都成了我的奢望。冰水一年四季常有,热水一杯难求,头三个月我整整瘦了八公斤。


戴维斯校园景色.jpg

戴维斯的校园景色


本科前两年的课业对我来说不算繁重,期末成绩我不仅能够三次进入“院长荣誉名单”,还有充足的时间体验数学专业以外的不少东西:与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学一起做实验,进行课堂分组讨论;作为中国学生,在日语选修课上我不得不使用为英语母语者提供的日语学习教材,在日语、英语、汉语三个语种里来回切换,一个词汇在不同语种里的涵义真的不同,这种感觉真是别有洞天。令我开心的是四个学期的日语选修课,我一直保持着A或A+的成绩;在学校一年一度的“野餐日”,我观看过化学表演;感恩节时,我受到学校里华人教授的邀请,到他温馨的家中和他的亲友共进美式大餐。这让我慰藉乡情的同时,也见证了华人科学家在海外的杰出成就。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相对轻松愉快的经历,反而是我留学生活的“非常态”。

2020年夏天,我在戴维斯分校读完大三的时候,疫情已经在加州逐渐蔓延开来。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出台的新规让留学生们惶恐不安,暑假时纷纷选择回国,也有不少美国同学预见了未来线上上课的前景,冒着酷暑收拾行李,驱车离校。考虑到大三暑假要为研究生入学考试和研究生申请做准备,我决定留在学校,不回国了。由于我的前室友已经离开,新室友又因疫情临时决定住在亲戚家,除了极少数留守在此的同学,整个暑假我就住在冷冷清清的学生公寓里。

7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下楼散步。几栋学生公寓楼静得出奇,附近的停车场也是空荡荡的,惟有夏夜的蝉鸣不绝于耳。不经意间抬头,我才发现夜空中的木星和土星是那么清晰可辨。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一种灵感奔腾而出,我快步回到公寓,找出纸和笔;可笔尖落在纸上,我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整理思绪的时候,我想起古人以诗词寄情,就打开电脑搜索“词牌”。我从常见的词牌中选了字数最少的《十六字令》,按照宋词格律的要求,在草稿纸上填出了我平生的第一首词《十六字令·异国苦夏》,抒发了当时的心情:“炎。岁镇隔窗催客眠。人皆去,心静待云笺。”


作者在戴维斯校园.jpg

作者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校园


由于北美多所高校的强烈反对,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撤回新规。没过几天,学校也通过邮件告知全体师生,2020年秋季学期的绝大部分课程以线上的形式授课,一小部分课程将以线上和线下的混合形式授课。这些消息让我和不少留学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大四的秋季学期开始,这意味着我的二十二岁生日即将到来。尽管此时正值研究生申请季,但“网课”时代还是使我能够灵活支配自己的时间,盘点过去一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个没能在国内度过的暑假,让我如愿以偿地在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中拿到了自己满意的分数,也领教了戴维斯夏季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和加州熊熊山火带来的烟尘。我看到网上那些因山火无家可归的美国人的焦虑,看到朋友圈里排队等待值机的中国留学生的迫切,思乡之情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我的诗词作品接二连三地诞生了——《忆江南·金州北》:“金州北,阳九扰人心。酷暑毒瘟犹未去,林中山火亦急侵。何日降甘霖?”《天净沙·廿二生辰有感》:“云上学业如常,世间灾疫未央,廿二之年倍忙。乡关遥望,泛浮槎盼津梁。”

疫情之下,独自待在学生公寓,孤独感虽然比往常更甚,但同胞情也比往常更浓。2021年1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戴维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即使是专心写着数值分析课代码的我,也无法忽视强风冲击窗户带来的声音。几分钟之后,周围突然陷入一片漆黑。虽然在写代码之前,我就预想过这种最坏的情况,甚至为此提前给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充了电,但突如其来的停电还是不免让我心头一紧。为了给笔记本电脑留足电量,我迅速把明天截止提交的代码的主体结构写完,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钻入冰冷的被窝。

第二天早上,供电仍没有恢复。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次停电与我之前在学生公寓经历的停电不同,这是在恶劣天气时发生的,可能会持续很久。我立刻给数值分析课的教授发了一封邮件,在说明学生公寓因恶劣天气停电的同时,也表达了我的担忧,希望教授能将提交作业的截止时间适当延后。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的电量就像无视我的情绪一般,逐渐陷入枯竭,邮箱里却始终没有我所希望的一封新邮件的到来。我失望地放下手机,躺在床上,无力感顷刻间遍布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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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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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节日



此时,一位数值分析课的课友通过微信向我确认提交作业的格式。我想起昨天和她加上好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也在戴维斯。我立刻把提交作业的格式告诉她,然后问她那边有没有恢复供电。出乎意料的是,她说她住的地方昨天就没有停电。一两分钟的停顿之后,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主动邀请我去她住的公寓“蹭电借网”。我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应了。巧合的是,她朋友住的地方离我所在的学生公寓很近,而且也要去“借网”,她的朋友也向我“伸出援手”——开车捎上我,去了这位课友的住处。到了目的地,我连连向两人道谢。作为力所能及的回报,我在笔记本电脑上为她详细演示教授在课上讲过的几个算法。她很热情地招待我吃了一顿晚饭,尽管菜式非常简单,但我觉得这是我在戴维斯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顿饭。

晚饭后,我终于等来了教授的邮件:提交作业的截止时间推迟了三天。我和课友都松了一口气,随后又一起为两天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复习了一个小时。电子设备都充满电之后,课友的朋友开车送我到我住的公寓楼下,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谢。漆黑一片的公寓楼提醒着我,断电仍在继续。我只好把手机当成手电筒,如洞穴探险一般上楼,然后回到冰冷的卧室。望着窗外唯一的“光源”——云层中若隐若现的一轮满月,我理解了古人诗作中“月是故乡明”的深义。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学生公寓才完全恢复供电。可以说,这是我留学期间经历过的时间最长的一次停电。

对于我这个数学专业的学生而言,在戴维斯除了日常的学业与社交,最期待的还是一年两度的数学竞赛:一场是面向北美地区所有本科生的普特南竞赛,另一场是戴维斯分校数学系主办的校内数学竞赛。普特南竞赛由十二道题组成,每道题十分,累计限时六小时(上午和下午各六道题,限时三小时)。由于大多数参赛学生在满分一百二十分的竞赛里只能取得个位数的成绩,所以普特南竞赛被认为是北美地区最难的数学竞赛之一,不少数学专业的学生也戏称其为“普特难竞赛”。早在大一第一学期,我便领教过它的难度,但之后我已将重心从得分转移到享受解题的过程中。大二和大三再参加普特南竞赛的时候,我将全部精力集中在一至两道容易解决的题目上。为了体现出所用公式的准确和逻辑的清晰,我绞尽脑汁,六个小时都显得不那么够用。每次比赛下来,我都感觉像是跑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数学马拉松”。随着年级的增长,我的竞赛名次也在逐渐上升:大二时参加普特南竞赛,我排在4600多名参赛者的前40%;到了大三再参加普特南竞赛,我在4200多名参赛者中排在前35%。尽管这些名次距离获奖仍然很遥远,但解题的过程给我带来不少快感。比起我在国内参加过的大部分数学竞赛,参加普特南竞赛的感觉就像登山一样险而难。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曾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体会到这些“人之所罕至”的地方,往往风光瑰丽、令人流连,可谓“无限风光在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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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获奖证书和校园网公布的获奖者名单(包含作者)


相比之下,校内的数学竞赛在数量和题目难度上,要比普特南竞赛平和许多。它分为两类:一类是面向大一和大二学生的罗伯特·路易斯·瓦瑟数学竞赛,一类是面向大三和大四学生的乔治·托马斯·萨利数学竞赛。得益于课上打下的数学基础和普特南竞赛的参赛经验,我在享受比赛过程的同时更体会到解决问题的喜悦。虽然没能在三个小时的比赛时间里解出所有题目,但我仍然不放过每一道有把握的题,并且按照普特南竞赛对解题的逻辑性和规范性的要求,让证明和计算的每一步都滴水不漏。也正因此,校内数学竞赛给了我更大的成就感——大二到大四的三次校内数学竞赛,在每次获奖名额仅有一至两名的情况下,我在罗伯特·路易斯·瓦瑟数学竞赛中获奖一次;在乔治·托马斯·萨利数学竞赛中获奖两次。这些荣誉不仅为我带来了三张证书和少量奖金,更是我享受数学的绝佳证明。

在美国留学的第四年,随着数学和英语水平的提高,我也得以了解美国学者眼中的中国数学成就。疫情期间,我通过数字图书馆读到一位美国学者菲利普·D·斯特拉芬教授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家刘徽的研究。他的一篇长达十九页的专论《刘徽与中国数学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与我此前了解到的西方学界的传统认识非常不同,他高度评价了刘徽《九章算术注》和《海岛算经》的学术价值——不单单是出于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在对比了刘徽与阿基米德计算圆周率的方法之后,他认为刘徽的算法更巧,结果也更精确。这种超越西方中心论的客观评价,让我感受到这位美国学者豁达的学术胸襟。作为中国人,我为刘徽的成就感到骄傲,也深刻认识到中国数学与西方数学的差距。这些思考促使我写下《重新认识中国古代的数学意义——一个当代美国学者眼中的中国数学家》一文,发表在2021年10月28日的《中华读书报》上。

本科毕业前,我先后收到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统计专业和纽约大学数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纽约大学的数学专业由应用数学排名在全美名列前茅的柯朗数学研究所开设。早在研究生申请季之前,我就详细了解了柯朗数学研究所在数学领域的研究成就。众所周知,柯朗数学研究所是一座“数学圣殿”,既然这座“圣殿”的大门已经向我敞开,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纽约大学的数学专业!离开戴维斯分校前,我再次回顾本科四年的学习体验,填词一首,作为这一阶段的留学总结:“丁酉金州入戴村,景明民善理农尊,焉知朱夏断人魂。微积两年云上议,姓名三度榜中存,奋然无悔待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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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大课堂


在纽约大学柯朗数学研究所攻读研究生已有整整一年。线下学习比线上学习的体验丰富了不少,这里浓郁的学术氛围让我受益匪浅,而数学课程的难度也使我倍感压力。除了完成课业,在两个学期的时间里我还先后担任数值分析课和微积分课的助教,每周需要花一定时间判作业和小测、与任课教授和本科生在网上互动。有时候可能是由于疏忽,教授给出的标准答案有误,我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初心,恭敬地提醒了教授,在得到他的认可后做出修改。

在美国留学时的疫情防护,更多得靠自己。外出时,我始终戴两层口罩,按学校要求先后接种了三针疫苗,减少和人面对面的接触,注意消杀。记得研究生第二个学期开学刚刚两周,线性代数课上一位离我座位不远的女生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在教室里考试时被传上奥密克戎病毒,发烧咽痛,直到自愈之后一周,核酸检测结果呈阴性了才来上课。我听后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下课回到公寓,立刻在网上预约了校内的核酸检测。做完检测的第二天收到阴性结果,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在戴维斯和纽约,我先后两次收到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发来的防疫药品和用品,心中充满温暖与自豪,祖国的牵挂让海外学子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在这段不平凡的日子里,我成长了许多:学会了做饭、自己理发、长途搬家……懂得了独自面对困难、有效解决问题……疫情让我的情感还多了一种宣泄渠道,那就是借助古典诗词抒发情感,在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炼句过程中,感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简约,蕴藉,令人回味。此所谓“托幽怀于笔端兮,聊以寄情而舒永思”也。《如梦令·廿三自勉》:“盛夏东奔曼岛,再入数分大道。逆旅独彷徨,幸赖亲朋先导。莫躁,莫躁,后辈未窥堂奥。”

疫情尚未结束,我的留学生活还在继续。谨用上面这首一年前刚来纽约时创作的《如梦令》,来表达我对数学之路的求索吧!

(作者系美国纽约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应用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