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一生传奇马师曾(四)

马师曾戏装.jpg

马师曾的留影


当人们赞美一位伶人时,总爱说他“浑身是戏”。

殊不知,“浑身是戏”的代价,是历经坎坷,非常人所及;困顿艰辛,非常人能忍。

广州黄沙码头“戏馆”的日子过得也快,珠江口的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只在吊吊嗓子、背背戏词之间。

刚刚吃过午饭,学员们就见柜台前出现一位头戴鸭舌帽、枣核儿身材的中年人。他的西装随腹部突兀、前挺后撅,头发像抹了猪油似的闪亮、晃眼。听口音,他是广东人,却在新加坡做生意。作为有经验的掮客,他专门在中国广东和新加坡两地“贩卖”粤剧演员。

他的名字也谐谑,叫做“牛大叶”。

“师傅佳”和这位老友牛大叶——曾经著名的“二花面(即花脸,京剧中的净角)”演员打过招呼后,就一一介绍徒弟,特别推出得意门生马师曾。

他让徒弟们管牛大叶叫“南洋伯”,大概因为“南洋伯”三个字好听一些。

“南洋伯”牛大叶可是粤剧市场经营方面的行家里手,十分熟悉市场行情,也精通营销策略。他既能让两地买家、卖家都满意,还能让他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这全凭他的鬼头鬼脑,会打小算盘。

他从新加坡来干吗?

来广州捕“新雀”呀!

他们都将年幼年少、尚未入行的粤剧学员、徒弟叫做“新雀”,至于将来能不能成为“孔雀”,谁也说不好。

这一次,牛大叶是新加坡知名的庆维新戏院(原名“普长春”;建于1882年,1930年改为百货公司)的代理人。

粤剧行将代理人称为“大旗手”。

“大旗手”的工作,就是帮助戏班、戏院四处收购戏人,招兵买马,并根据业务效益从中提取一定的佣金。

原本庆维新戏院为组建一个新戏班并上演新戏托付牛大叶来羊城选材、招人,但是这牛大叶对庆维新戏院的事情粗枝大叶,还怀揣顺手牵羊的心理办理自己的私事。掮客的心思缜密,他想,若去专业戏班招人,价码势必要高,不像到街头“戏馆”招学员价格低廉。这样,他可以从中赚差价,而且赚头很大。至于这些刚刚学会粤剧表演“ABC”的学员,能不能在新加坡的舞台上挑大梁,那根本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

马师曾听到牛大叶对“师傅佳”小声嘀咕:

“喂,有好徒弟吗?推荐个最能唱、能演的,好让我带回新加坡——演戏!(他故意把‘演戏’两个字的声腔拉高,为了吸引徒弟们的注意)”

“师傅佳”顺手指了指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马师曾:

“正好,我这里演丑生的,很不错,是我看中的小徒弟!人虽小,心气可不小,他的主意大了,恐怕整个‘狮城’都罩不住他,你们那里真要有狮子,吼起来时,也不是他的对手,嗓子亮啊……”

牛大叶多精明的一个人,听都不听:

“你就说价钱吧!”

“师傅佳”伸出5个手指头:

“50元!”

牛大叶说:

“20元,不再讨价还价!”

“师傅佳”也爽快:

“谁让咱俩是老朋友呢,就30元了!”

就这样,“大旗手”的买卖30元搞定。

于是,署名“关始昌”的马师曾的一纸合同——“头尾名”,就由“师傅佳”手递手地转交给了“大旗手”牛大叶。

幸亏,“大旗手”牛大叶只图钱财,才给了快18岁、没有任何舞台资历、学徒才不过半载的马师曾,在南洋星岛一显身手的机会。

对马师曾来说,这一天可谓大喜,也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转折。他传奇般的人生“折子戏”,或许从这里才开始渐入佳境。

学徒这半年,“师傅佳”和这个戏馆带给他的,无论精彩不精彩、生动不生动,也不论内容和质量如何,也许只是一出人生大戏前的“垫场戏”。

行前,“大旗手”牛大叶照例给新买断的马师曾和其他戏馆的大概十几个“尖头班”学徒生,人人都置办了一身得体的行头。

其实,每人花费六七元,就可以弄个笠衫(衬衫)短裤的装扮,再洗浴、理发,进行一番形象管理。之后,对这些年龄不大的孩子来说,牛大叶做事还算漂亮,他带着这一干“新入伍”的粤剧远征兵,找了一家宽敞、干净的餐馆,美美地打了一回牙祭。一是为了以壮行色,二是为了留个好念想给后生,江湖的风景、气候变化无穷,兴许这群孩子中就有未来的名伶。

“大旗手”带队,乘上一艘中型的客货两用轮船,需要取道香港,才能驶向他们的目的地——新加坡。

站在甲板上凭栏远眺,不一会儿,人的头脑就变得清醒,随着阵阵海风吹来,一股股又腥又咸的味道扑鼻,马上会使人的思绪回到五味杂陈的现实生活中,不再渺无边际地陪伴海鸥在半空里翱翔……

马师曾的眼睛多有神,所处环境的细部都会看个仔细。

他发现船舱的大门上居然备了一把大铁锁,沉甸甸的,表面泛着一层厚厚的铁锈,很像是一个囚牢使用过的陈年物件,看了吓人。他用手摸了摸这把冰凉、无情的铁锁,想到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广州遭受罕见的南海台风,无数生命连同房舍一起被吞噬的悲惨景象。假如类似的事情发生,这轮船底舱的人可就没命了。那倒也好呢,底舱的人被海水灌入淹死,头等舱、上等舱、中等舱的人干脆被台风卷走……

马师曾和十多个学徒生宿住的,正是再廉价不过的下等船舱,即底舱,善于幽默的广州人把它称作“猪仔舱”。

他还发现和他们同在这憋闷的舱内,同睡席地大通铺的“猪仔”们,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大多衣衫褴褛、面色不佳,无精打采不说,说话时也没个笑意。也难怪,他们都是被骗或被卖到新加坡当苦力的,不是去烈日下割橡胶,就是去深山老林里采矿……也有人是从“两广”侨乡出远门,去南洋寻亲,想着发财致富……这些出去奔命、打工的人,上船前可没洗澡,即使洗也没搓肥皂,且大多光着黑黢黢的双脚,嘴里还大嚼自家腌制的小咸鱼,那气味很盛。于是,舱内的臭汗味、脚丫味和菜肴味,混合成为一种化学实验室的怪味,空间本就狭小,令人无处躲、无处藏。

历尽颠簸,船已靠岸。

一踏上新加坡的土地,年轻的师兄弟们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

港口海关,到处是身材高大、军服笔挺、头戴高冠的英国军人。

此时,1918年,英国人登陆、管辖新加坡将近100周年。盎格鲁·萨克逊人已经把这里当作故土。因此,这里的一切行政管理都带有不列颠王国的色彩,相较于其他非殖民地的亚洲国家,更讲究公共秩序和环境卫生。

新加坡不多不少,共计有4个名字、4个族群、4方语言、4种宗教。

4个名字是——新加坡、星洲、星岛、狮城;

4个族群是——华人、马来族、印度裔、欧亚裔;

4方语言是——马来语、泰米尔语、华语、英语;

4种宗教是——道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

这是一个热带国家,北纬1度左右,几乎和赤道是同义语。

赤道带多雨,天气炎热,好在来自亚热带北纬23度的广州人马师曾基本能适应,只是在炎热程度上高了一个级别而已。

这时,在船上一直不露面、住在舒适客舱的“大旗手”牛大叶突然出现了,他招呼这些小伙子们去边境检疫站,只说是去“冲澡”。

马师曾抬头一看,同住客船底舱的穷小子们,在烈日的灼烤下,一个个瘦弱的“小排骨”都快烤焦了,垂头丧气又有些无奈地排队接受安全检疫。 

岛上的主人毫不客气,给每个外来者的胳膊上都扎了一针。据说是接种一种有利健康的疫苗。接下来,就更加令人尴尬,所有人被扒光衣服,过一道消毒程序,一支粗大的水管子对着身子狂喷,目的是为了消毒。只要谁的动作稍慢,就有边检员的皮靴“伺候”。

这样的下马威,有点儿猛了。

马师曾知道了新加坡不愧是“狮城”,这里的戏饭不一定那么好吃,戏也不是那么好唱。


爷爷马公权同孙辈马淑逑(后左)、马淑明(后右)、马鼎昌(前左)、马鼎盛(前右)。(该照片由马鼎昌提供).jpg

马公权同孙辈马淑逑(后左)、马淑明(后右)、马鼎昌(前左)、马鼎盛(前右)


马师曾和一干师兄弟们为粤剧而来。他们听“师傅佳”说过,早在半个世纪前,尤其在国内禁演时期,一批又一批粤剧伶人就漂洋过海,来到这里避难,同时也创办剧社。此地的粤剧戏班和戏院以及名角一点儿不比国内少,甚至只多不少。

需要说明,新加坡虽然被称为“粤剧的第二故乡”,却占有不少粤剧发展史上的“第一”。

首先,它是世界上最早建立粤剧大戏院的国家,甚至比产生粤剧的中国还要早很多年!

我们前面说过的“庆维新戏院”建于1882年(光绪八年),它位于新加坡的珍珠山山麓,规模巨大,中西合璧的款式,三层结构,每层设有6至8个包厢,共800个座位,富丽堂皇,耗资9600元。相比之下,虽然中国在1841年(道光二十年)于广州建立第一处具有营业性质的粤剧戏院“庆春园”,却是仿照茶园的形式经营运作,与此后陆续建成的“庆丰”“怡园”“锦园”“听春”诸园,皆属茶桌、戏台两家拼凑,根本算不上正规大戏院。而清廷于1855年至1871年禁止粤剧演出,又让独立的、标准的、像样的粤剧戏院迟迟未能出现。华夏历史上最早的、规模可观的固定演出剧院,直到1910年前后才在广州诞生,那就是普庆戏院、乐善戏院、南关戏院、海珠戏院,乃至不幸于开业两三年后被大火焚毁的、拥有2000多座位和机械旋转舞台的“大舞台”戏院。新加坡的标准现代粤剧大戏院比中国的标准现代粤剧大戏院,早面世近30年!

再者,新加坡和广州一样,也有一个同名的粤剧会馆——“八和会馆”。

一看两地同名会馆的建成年份,就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新加坡的“八和会馆”竟然比广州的“八和会馆”早落成整整 32年。

前者始建于1857年(咸丰七年),后者创建于1889年(光绪十五年);二者之间巨大的年份差异,源于专制帝制对于粤剧的剿灭。禁演让粤剧行业长期休克,也正是在“禁演”诏书发布的两年后,星岛的“八和会馆”成立。那是在大批粤剧业界人士逃亡、流散于南洋诸岛的大背景下的产物。


抗日战争时期,马师曾剧照赠二弟马师贽.jpg

抗日战争时期,马师曾将自己的剧照赠予二弟马师贽


人生的缘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大旗手”牛大叶把他从广州用低价买来的粤剧演员们(实际上是粤剧学员)分别以高价卖给新加坡的一些剧团老板,马师曾被“倒卖”到庆维新剧团。

到了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可谓新加坡的“戏剧年”,除庆维新戏院,还相继诞生了庆新平戏院、怡园戏院和梨春园戏院。

从这些剧院的名称看,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华文化所催生的芳名。

古义盎然的“梨春园戏院”,显然是在纪念中国戏剧鼻祖之唐明皇李隆基,是他开创历史上最早、规模最大的宫廷剧院——梨园;而新意浓厚的“庆维新戏院”,则是在祭奠1898年死于母腹之中的胎儿——“维新运动”。

仿佛前缘已定,马师曾在他18岁的时候,要来到庆维新戏院举行一场隆重、庄严的人生典礼——成人礼。

在这个仪式上,人们将会看到他的成年生命的起点,就是大戏院,就是粤剧舞台,就是粤剧演唱……

而他作为职业演员的粤剧生涯,也从此正式开始……

这出至关重要的粤剧人生的开场戏,留给马师曾的准备时间只有短短的3天。

1918年4月2日,正是马师曾的18岁生日。

这一晚的星洲,夜幕中的星光格外灿烂,像是在为中国剧坛一颗新星的升起而庆贺,也为他的生辰而高唱赞歌。

他正式出演了自己漫长粤剧生涯中的第一出戏——《六国封相》。

戏中,他被分派以马旦的角色登场。虽然好大的不愿意,与他签订的丑生合同有些出入,戏路两岔,却也算初试过关。“花满企堂”的台步像模像样,一了登台表演粤剧的初衷。

传统粤剧戏班的行话是“朝廷论爵;戏班论位”。

戏班中,等级、序列森严。

20世纪初叶,粤剧中有“海报十二类行当”,是指城市戏院演出时,刊登在海报上的角色——武生、小武、花旦、正旦、正生、总生、小生、花脚、大花面、二花面、丑生、玩笑旦。其中并没有马旦一说。因为马旦在行当中属于“杂类”,扮演宫女、仙女之类,相当于走过场的群众演员,没有唱词,也无须念白,动作难度不大,一般是初入行的演员所为。

例如马师曾这次出演的《六国封相》,在程式化的“胭脂马”表演中,只是做做骑马的样子而已,身段、台步讲究一些即可。当粤剧迫于电影等新兴艺术冲击而压缩编制,将众多行当缩减为“六柱制(文武生、正印花旦、小生、二梆花旦、武生、丑生)”时,也就不见了马旦这一角色称谓。

马师曾不喜欢扮马旦,他不甘于做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要在舞台上表现自己,张扬个性,施展才华。这是他的天性所决定的。对于像他这样雄心万丈的年轻人来说,活着,就是一个目的——追求卓越。

一连数日,戏是演了,但是总跑龙套谁受得了?

在那个年代,年纪轻轻的粤剧演员,又有几个读过书呢?大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穷孩子,实在找不到出路才寄身梨园,混口饭吃而已。

时间一长,戏班的人都知道马师曾文笔了得,且善书法,具有“教书先生”的才能却做着“粤剧伶人”的美梦。

同在戏班的“小生全”实在太仰慕、太佩服有文化、通文墨、懂诗词的马师曾了。这新来的伙伴,可是他从来未遇的不穿长衫的“大先生”!

眼见“大先生”每天晚上在戏台上扮演一个“小角色”,不光马师曾本人,就连戏班里的其他人也感到一种身份错位,大材小用。

“小生全”忍不住对马师曾说:

“你可是一个大人物啊,你和我们不一样,满腹诗书,一开口就透着文气。干吗在这戏班混呢?你应该是个教书先生才对!”

年岁更大一些的演员也好心劝说:

“做戏,是我们这些江湖人干的事,可不是你这样的斯文人该做的。读书人自有发达的职业,你有才学,就该在学界谋个职位,远比卖面相、卖身段、卖嗓子强得多……这戏班里的水有多深,你哪里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青泥……”

这话说得马师曾有点儿犯蒙,脖颈子冒凉气。

他说自己除了粤剧嗜好以外,也的确有另一番打算:

“我有一个发小名叫陶哲臣,我们俩是小学同学。前些年,他跟随父母迁居新加坡,我很想去找他,听说他是一所小学校的校长。也许,我能在他那里教书,当个教书匠也不错啊!只是我脱不了身,我的卖身契在人家手里攥着!‘大旗手’牛大叶放不过我,挣够了钱赎身还可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马师曾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一边唉声叹气。

“小生全”是新加坡的华裔,在此地居住已久,虽说不算太富裕,但是从艺多日,多少也有些积蓄。他对刚刚结交的兄弟马师曾以亲兄弟相待,慨然相助,掏出一大叠新加坡现钞,真诚说道:

“大丈夫在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先前,你都看到了,也曾犯难,真正体会一个字难倒英雄汉的滋味。我们俩可算是同病相怜,患难与共啊。我这里能拿出的钱不多,却也足够给你赎身。剩下的零钱,你置办一身像样的衣服,到学校当老师要穿着得体呀!再买一个皮箱,打点行装、物件……”

马师曾眼含泪花,收好赎身的钱款。(四)

(本文照片均由马师曾之子马鼎盛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