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简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刘伯温故居厅堂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我这是在哪儿呢？抬眼望去，皆是粉红、苍翠，间杂秋茎枯黄的荷塘。那些夏日鲜媚绽放的花儿，如今温婉缩成桃型，如修长身姿的舞者，无论身边是欢快轻盈的音乐，还是如秋风般萧萧伴绕的清音，哪怕最后零落成泥，依然守护自己的内心。此时，十分荷叶五分花，丰盈的莲藕点染着清溪碧水，岸旁人家接画檐，青悠悠的山，旷悠悠的天，漫步其间，只见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口鼻呼吸着早已滤净的空气，浸润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柔媚。此情此景，宛若置身如梦似幻又怡然自得的境地。

“我昔住在南山头，连山下带清溪幽。山巅出泉宜种稻，绕屋尽是良田畴。”这时，我的耳边似乎传来一种自豪与豁达的声音。哦，他是谁？恍惚中，我听到了一声声叹息，内中似含着肩负天下大德大义的忧患：“天下之道在德。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大力”“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势；定其心应天下之变”……而后，他将襟袖一甩，空中回响着“江海不与坎井争其清，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的洒脱之声。哦，我竟来到了“万山之巅，独开平壤数十里，号南田福地”的文成县武阳村！

六百多年前，这个浙南的偏僻山村，奇迹般地走出一位卓绝的政治家、军事谋略家、文学家——刘伯温。对！环顾四周，我惊醒过来，原来从闽地驱车四百多公里，后经五十二岭盘旋而上，越过天顶湖，而今，我就站在“千秋景仰”的刘伯温的故里！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动容与亢奋起来。村中绿竹含新粉，花向秋光晚，袅袅青烟从不远的农屋处升起。怀着仰慕与朝圣般的虔诚，我沿着青石板，走向刘伯温出生与归隐的故居。

故居有着轮转的故事，渗着家国情愁，朝代变迁。刘伯温的先祖原是丰沛人(今江苏一带)，七世祖刘延庆曾任北宋宣都统少保，累官至镇海军节度使；其子刘光世在南宋年间，抵挡金人大举南侵，屡战屡胜，为“中兴四将”之一；靖康之变后，刘光世随南宋政权南渡长江……时过境迁，后世先祖弃武从文，从六世祖刘尧仁始，甘于淡泊，品德清高，隐居不出，将住家由临安迁至竹洲，课子自误，躬耕以自食；其子刘集，受父亲的影响，没有出任官职。南宋末年，蒙古大军南下，国破山河碎，刘集为避战乱、求得安居，到丽阳山神庙祈祷，当晚便做了一个梦：在如画的田野里，他看见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举着羊头挥舞着。他醒来后，思索许久，难道这个梦跟他所要迁徙的地方有着密切的关联？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寻梦，一日他来到南田山，经上岭进入武阳水口，看见一群山羊在田野里嬉戏斗闹，他问当地人：“这是什么地方？”当地人回答：“武阳。”刘集定了定神，恍然大悟，因“武阳”与“舞羊”谐音，他认为“舞羊之梦”是丽阳山神显灵，是上天恩赐风水宝地的祥兆，于是举家迁至武阳，繁衍生息……后来，刘伯温的曾祖父刘濠、祖父刘庭槐、父亲刘炝和刘伯温自己都生长在南田镇武阳村（古属青田），后世刘氏以青田人自称。

祖训族规

刘伯温广场

武阳村景色

听着当地百姓的口述，我陷入深思。此时，秋云闪闪，一道霞光照着整洁素朴的五开间旧居。其实，六百多年的风烟早已将许多往事抹平，多少旧迹不复存焉！而现存建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拍摄电视剧《刘伯温》时，在原遗址上兴建起来的。刘伯温1311年6月15日生于此，1375年4月16日逝于此。他少年时期一直在家乡生活，直至十四岁才到处州郡庠读书。在六十四年的生涯中，有近三十年在武阳度过，他对故乡充满依恋之情。可是，乱世之中，战火纷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他曾四度被罢黜，颠沛往返故乡与出仕之途，为元朝殚精竭虑，但现实一次次令他清醒看到朽木已无法依托。他曾留下“五载辞家未卜归，归来如客鬂成丝。亲知过眼还成梦，事势伤心不可思”“久别离，别时小儿未解语。今日踉蹡庭下来，向人问爷泪如雨”等感人至深的诗篇；也曾有“手种庭前安石榴，开花结子到深秋”“月满高楼留客话，灯明寒榻课儿书”的家居恬适图景。他四十八岁时弃官隐居南田，以其深邃智慧的思想与简练古朴的文笔，写下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寓言体散文《郁离子》，充满比喻、托讽和影射的笔法，对生活哲理的探赜寻幽，堪称穷极精奥。单是历史和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就有一百八十个左右，动物有一百七十种左右，植物有八十种左右，涉及政治、哲学、历史、军事、刑罚、天文、气象、农业、宗教以及物理学、植物学等……其博学多识令人叹为观止，此书成为中国文学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这是一方怎样的水土啊！我的脚底摩挲的是曾经辗转过的时光巨轮，一个伟大的身影，就在这里发出文明之治的千古寄望！

可我分明也看到了那个悲怆的身影，他五十岁接受朱元璋的邀请出山。这一走就是八年，转战南北，帷幄设策，精于韬略兵法，屡屡出奇制胜，为明朝开国大业创立不世奇功。他刚正不阿，不计名位，顾全大局，作为“学本帝师，才为王佐”的传奇人物，他于洪武四年急流勇退，抽身告老归田，从不谈论过去的功绩，每日仅饮酒下棋、读书吟诗，小心地避着锋芒。他很明白，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下，他内心的孤清与痛苦惟有家乡的山水田畴可以读懂，但小小的谈阳巡检司一事，还是无缘无故牵涉到刘伯温而被夺禄。长歌寄愁思，涕泪如流霰！他以风烛残年之躯不惜千里迢迢赶赴金陵谢罪……这一去，再回故乡就是永恒的离别……

六百余载了，人事全非，只有这故居依旧。我沉浸于史实，好久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望向照壁，照壁一面是荷花，一面镶嵌着“祖训族规”，内容为：“爱家国、睦邻里、尊祖宗、孝父母、和兄弟、敦族亲、训子孙、正名分、勤职业、慎官守。”这何尝不是延续千百年的刘氏先祖文武兼备、乐施重义、宽厚仁德以及刘伯温力倡“事必力戒奢华，人宜淡泊谦卑”；后代去奢尚俭、恪守家规的纯正的“刘氏家风”？这也是中华民族难能可贵的思想珍宝呢。

故居内分有左右厢房，门台、木门、旗杆夹，显得古香古色，院中现存刘伯温四十八岁归隐后修建房舍的碑志和半爿石臼。我轻轻抚摸那残缺青石上的锈迹与裂痕，此时，阳光轻洒在它们身上，有着怜惜与庄重的肃穆。故居后方有一口古井，井水至今清冽。时有风儿簌簌，厢房前的水浮莲漾着清波，那绿瓣绽放的样子，似乎告诉人们，如今的武阳安宁、恬静，水木清华。

在故居门口，我看见有个阿姆摆摊售卖当地的土特产，有姜、豆、红菇、莲子、大南瓜，她绽开笑容为我留了个影；不远处，莲农们在水田里采摘最新鲜的莲蓬……听闻这里保存着诸多的古迹：武阳亭、故里亭、岭根古道、石门洞……每一处都飘荡着乡愁。武阳的山水熏陶了刘伯温的仙风傲骨，而他编织的神奇故事，至今仍弥漫在这片世外桃源中。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处素有“天顶”之称的宝地，同行的温州诗人叶坪先生递过田埂边生长的几根芦苇，将它们扎成束，细心地对我说：“将秋天的武阳带回家！”怀揣着南田永恒的光泽，与云彩作别，车盘旋在蜿蜒的下山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