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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不渡

作者简介:

刘醒龙,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主席,《芳草》杂志主编。出版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蟠虺》《威风凛凛》《一棵树的爱情史》等十余部,各种小说集、散文集约百余种。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一声长叹,只为乌江不渡。

离开采石矶和马鞍山,再次跨过长江。秋风秋雨仿佛等在岸边,甚至就在水线上,久别重逢般扑通一声撞了个满怀。无论怎样旧梦重温,这声长叹和这次不渡,与秋风秋雨毫无关联。

在马鞍山,在采石矶,意外发现,当年西楚霸王正是站在烟雨迷茫的对岸,面对宽广壮阔的江水作最后的深情伫望,然后……然后,就留下一座分明是唐初所建,我和同行诸位几小时前才晓得,由李白最后投靠的族叔李阳冰于唐上元三年(公元七六二年)篆书匾额的“西楚霸王灵祠”。正是这一刻才明白,万里长江流经湖北江陵时,猛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将大江东去变成大江南去,如此也就没有了江南江北,只剩下江东江西。江水由北向南奔流至石首段之后,才又重新扭头向东。对长江来说,这样的巨变还不是仅有的——从芜湖到马鞍山,长江再次翻转,这一次,浩浩荡荡的江水变成了由南向北。自己设身处地所在,向北奔流的长江之畔,正是项羽不肯过来的父老江东。

车进和县,踏上凤凰山。隔着一片平铺开来的田野,看得见两三里之外的长江。经过一千年的流淌,长江上几乎所有的岸线,都在不知不觉中向南漂移。正如生我养我的黄州,苏东坡所抒发的大江东去,除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也淘尽了南岸的西山石壁,将经典的《赤壁赋》,留在北岸一座被人间烟火团团围绕的小山上。这是地球的特性所决定,除了宇宙之力,谁也无法扭转。我用想象东坡赤壁的心情,将西楚霸王灵祠前的原野,想象成乌江小吏驾船飘泊的江面。秋雨深深,暮色苍苍,沙沙林叶之上,楚歌有曲,汉腔无调。有肃穆祠堂在此,可以当作霸王模样,只是虞姬她人在何处?那些红叶,那些黄花,那些从树梢十丈处掠过的雨雾风云,连虞姬的鞋袜都不及,连虞姬的裙袂都不是。没有虞姬,项羽忧伤十尺,我等忧伤一丈。

杜牧惋惜项羽不肯渡江,集合江东子弟卷土重来, 曾作《乌江亭》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安石也在《题乌江霸王庙》里叹息:“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与君王卷土来?”陆游更用《项羽》来说:“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人死如灯灭,像项羽这样如电光火石般了却自己,千百年后还在被人念叨,所表明的并不是奇迹,而恰恰是这样的死与不死,关系着每个后来者在有限的生存日子里,如何活着面对命运,如何死得有些形象。

慷慨悲歌,临江不渡,这样的项羽确实神奇,于后世却不是真的重要。

一直以来不喜欢各种各样的神化,不管是宗教的,还是非宗教的,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不管是他人,还是自我。一切之中,当然包括项羽。项羽说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真的变为神神鬼鬼,那样的项羽就不是今天的项羽。今天的项羽必须面对:“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旦成了神,莲花座上有没有多放一尊泥塑,或者少放一尊铜雕,就不会有太多人在意。晓得奈何,也敢于奈何的项羽,虽死犹生。这样的项羽再多一百倍的尊崇,仍远远不够。

乌江是项羽的,也是虞姬的。

虞姬之后再没有项羽。

项羽之后再没有乌江。

谁谁之后没有刘邦?刘邦之后又没有谁谁呢?春秋时期最重要的遗产,是一种名叫贵族精神的东西。这遗产不属于刘邦。翻开刘邦的个人信用记录,有太多的口是心非、言而无信和出尔反尔。从在乡下混吃混喝开始,刘邦就是一个利益至上者。以刘邦的为人做派,虽然夺得天下,却不属于真正的九五之尊。直到文景之治、汉武盛世,从项羽手中夺取的天下,才变得像模像样。这也应了那句俗话,一夜就能成就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无论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和武帝刘彻,都只是成功的政治家,而非真正的贵族。真正的贵族与贵族精神,早在乌江边的凤凰山上,随着项羽的自刎,而被那群乱兵用刀茅砍得比五马分尸还要粉碎。由春秋积累起来的文化精神,也在公元前二○二年化作支支简牍,累累铭文,不再存于人的血脉之中,也就无法再在这个世上传承。刘邦能在鸿门宴上全身而退,后世言说的原因无论有多少种,只有一种是最关键的,全身流着贵族血脉的项羽,举不起那把阴险的丑陋之刀。后来的结局,别人能事先看清楚,项羽自然也能预见。兵败垓下,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包括为了不再伤害民众与兵卒,曾邀约与刘邦的二人决斗,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苏东坡后来评说: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项羽不愿忍耐那才是真的项羽。项羽要的就是战争中的百战百胜,因此才不惜一切地在战场上光明磊落地使用自己的刀锋。岂肯沦落到与伪君子为伍,为保存实力,暗地里使尽阴谋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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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左二)在西楚霸王灵祠


纵观历史,横看现实,从来英雄不敌恶棍,君子难防小人。同样纵观历史,横看现实,从来都是英雄永远是英雄,恶棍永远是恶棍,君子永远是君子,小人永远是小人。英雄与君子在实力强大时,因为要照顾恶棍或小人的利益,反而会产生巨大的约束力。反过来,恶棍与小人当道,一定会使自身膨胀到无以复加,从无对他人的丁点顾忌。英雄与君子在对方做到非常完美时,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自身技不如人,该下野的下野,该殉道的殉道,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恶棍与小人身处劣势如丧家之犬,也不忘在暗中策划,只要是对方一步没有走稳,便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用现在的话来说,英雄与君子仰仗领先的实力,恶棍与小人咬定破绽以图逆转。鸿门宴上的项羽享受了强者不可凌辱弱者的孤独求道,乌江边上的项羽挑战了弱者最后沉沦时对生命极限的超越,对人生优异品格的完善。

唐朝一位宰相曾写道: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叹乌江而不渡……追昔四隤之下,风烟将暮。大咤雷奋,重瞳电注。叱汉千骑,如猎狐兔……相比乌江不渡,今人今世更要叹惜的是:刘邦身边多宵小,项羽之后无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