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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伦物理在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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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具备特异的才华、特异的想象力,对于一般写实的大的财富,无疑是自己的人生经验。

若干年前,中国作协组织作家采风。出南昌,往赣南,八百里路,除了绿还是绿。欠发达的江西,唯一可为外人道的只有这点生态好处,却听后排的葛水平跟同坐的名家陈忠实嘀咕这绿似乎单调而沉闷,不若西北如何如何。

我一向没有家乡观念,觉得哪儿好,都绝对乐不思蜀。曾随陈忠实访问台湾,见他只用从陕西带出来烟、酒、茶,很是惊奇。相对于陈忠实,葛水平是新生代,她的嘀咕中流露的乡土情结,与前辈一脉相承。这也让我认识了一个道理:乡土观念乃是一种根器,一个大作家必有极深的根器,也就必有极深的乡土观念。我的写作之所以不成气候,没有乡土观念、根器太浅无疑是一个主要原因。

我不止一次去过北方。对我来说,北方更多的是一种空旷的面积: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森林,连连绵绵的千沟万壑。而对于葛水平,北方则是血肉、筋骨、精神、品格、激情和灵感赖以生长、不可或缺的沃土。

葛水平的处女作是《甩鞭》:

一堆篝火,一个甩鞭人,一杆长鞭在月亮即将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扬……生命的春天,一切都因为那鞭声,那一声心尖尖上的疼……故乡对天地的爱如此大气……一个嫁到窑庄寻找幸福的女人,爱到老,依然会扯着皱褶重叠的脖颈仰望那一声撕裂的鞭声。

然后是《喊山》:

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绕着几丝儿云……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

葛水平把我们带进了一种亘古的生存状态,把那里的“撕裂浓黑夜空”、让“月亮失措”、让“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的生命的喊声传达给我们。

葛水平喜欢北方的大山,喜欢大山里的乡村;“喜欢坐在一颗有着大的树冠的槐树下,望山、望日、望月、望人”,她倾听他们,然后她“写他们,要他们看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春华秋实,何等的林木阔叶野茂纷披”。她在倾听着他们的时候也听到了自己“血液疾缓的流动声”。她与他们共着血脉,共着性情和人生的态度,同是那方贫瘠、荒凉、闭塞、蛮野却悠远、淡泊、宁静、安详、“比城市更多些温柔善感的慈性”的山水养育出来的灵魂。她充满灵性的小说似乎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她脚下粗砺的坚实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让我们听到来自大地的浑厚、强劲的律动。

沁河,发源于葛水平的故乡。她“沿着它的源头寻着它走”。

沁河岸边的村庄,迤逦于自然的河流形态,两旁端庄的老旧建筑曾经风情气韵激荡……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灰黄墙壁夹出一路青苔,漏出一枝绿树……你可以去交往,去拜神,巷子的长度是你满足的长度。

走过无数的村庄。遇见一位早年从山东逃难上太行山的老人。他爷爷挑着担子上太行山,一头是他奶奶,一头是家什,出门时是大清,走到邯郸成了民国。“一个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就写村庄,写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写他们在物事面前丝毫不敢清浊不分的秉性,写他们铺陈在万物之上的张扬,与土地目不斜视的狂欢。

于是有了《裸地》。

去年读到《空山草马》:

无边无际的寂静来了,他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村庄里的人就走失了,留下的一些石头房已经少了屋顶,少了屋顶的房子等于是张口要喊魂了……老人无话,没有多余的人可说话,除非和狗。阳光停留在黑山背上空……山是庞大的,大地是宏阔的,老人是它们之间卑微的填充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吃饭是为了好生出力气来死啊。

老人给塌落的和没有塌落的屋门都贴上红红的对联,对联上没有写字:

只要村庄有一个人在,黑山背就得有个村庄样子……

旧有生存方式被历史遗弃的挽歌,纯净、低沉、忧伤、暗黑、凝滞。谁也无法更改的人类生存演变让人叹息不已。

从《甩鞭》到《喊山》到《裸地》到《空山草马》,葛水平一以贯之。她对乡土的描述纤毫毕现,气息弥漫。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对于葛水平不止是一个地域,更是一种气质和格调。北方的乡土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表达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个健全生命的强大底气与活力。没有献媚取宠,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张扬跋扈,没有无病呻吟。有的是博大的爱与善性,以及足够的从容和自信。

乡土,质朴而博大的乡土,是葛水平的宿命、信仰、宗教。

在一个以“产业化”为文化政策导向的时代;一个指望莺歌燕舞、插科打诨安抚社会神经的时代;一个用“富豪榜”评判作家优劣的时代;一个靠代笔、抄袭即可风靡天下的时代,有人问葛水平,你会不会有失落感?如此现状会不会影响你对乡土小说写作的坚持?

葛水平平静地回答:土地上长着一颗庄稼,就会给乡土作家希望。

多年前葛水平“跟父亲在坡地上刨红薯,一提一大串,大大小小,阳光下诗情画意般的回头,那些红薯的藤蔓柔软而坚韧,红的茎绿的叶,在天黑前他们挑着它回窑。那些清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彰显着逝去的欢快与悲伤……我不能够放弃我的村庄,我一生要支付给它们的是我的文字,我的文字有土地给我的温暖,有我姓氏给我的亲缘”。

葛水平像她笔下的那些人一样,活在北方的泥土、水和空气里。

也许正因此,葛水平对城市不无抵触甚至偏执。她说自己进入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方向感,只有回到北方,哪怕听到简单的方言,心才会安稳下来,重新找回踏实的自信。

这是一种生活姿态,也是一种文学姿态。与别的生活姿态和文学姿态相比并无高下。我们从中看到的只是作家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及其给写作带来的色彩。但对于葛水平,北方乡土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绝对是一种绝对的优势。如果说是作家让北方乡土成为了一种可供阅读的文本,不如说是北方乡土成就了一个个性鲜明的作家。

浅薄如我,生在城市,飘若浮萍,凭小聪明编造故事,既无分量亦无趣味。对乡土养育的作家,唯有羡慕。

城市是梦,会醒;是花,会谢;是轻薄的人,会变。城市是第二自然,需要根基。而乡土本身就是根基。有乡土并且挚爱着的人有福。有乡土,就永远有牵挂,有寄托,有眷恋,有依靠,有归宿。除非山岳颠覆,河川变易,故乡的乡土始终就在那里。身体走得再远,灵魂也不会慌张。

而一个作家,就有永远不会枯竭的汹涌激荡的灵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