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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烧猪肉庆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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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飘香》


前几天,看到妻子捧着月饼盒子进门,方才晓得中秋近了。可是,在旧金山,若看英文挂历,没有汉字的干支、节气,害得我无从知晓“露从何夜白”;月亮倒是看见了,前天晚上,碰巧没有雾气,金山湾一片明澈,未满的一轮月,在下城高楼的缝隙间悠然周游;远处的海水,浴着一片迷幻的灿烂。今天凌晨,我还在睡,妻子贴近耳边交代:“买一条烧猪肉,记住,别切件。”我清晰无误地复述过这一命令后,她才放心地出门了。

午前,上街去,烧腊店离家才三个街区。这已是今天的第二次出门,头一次是晨跑。那阵子,老天出奇混沌的雾气,身段放得出奇地低,兰花手般颤动,是在擦拭叶子上的露珠呢?还是在本已够迷蒙的车窗加上朦胧?跑了一会儿,鞋子湿了。我去买报时,看杂货铺的烧猪肉业已红彤彤地挂在玻璃柜台后,表皮上晃得人眼花的油光穿透雾气,吸引着行人。我正要买,一摸口袋,却没带钱。并非是我忘性大,而是杂货铺违反常规,烧猪肉上市太早。再想,怪不得,这是“应时”。

烧猪肉散发出八角、花椒、面酱、大葱、料酒混合起来的浓香,我狠狠地咽了几下口水,走出店门。老天突然变了戏法,雾气全散了,天蓝晶晶的,阳光晃花了眼,风从太平洋吹来,软软的,夹带着十分醒胃的微腥。悠悠然想起一个日子,数十年前的今天,我在故土的乡村学校当教师,带学生到镇上中学的大操场去参加庆祝集会。集会完毕,解散各自回家。我独自在村路上走,想到明天放假,心情格外美好。踢着路上的泥坷拉,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刚发的二十五块钱薪水稳妥地夹在钱包里,这意味着假日的快乐尚待启封。稻浪翻卷的田垌在身边;人字的雁行,在榕树和青山上头。我敢说,这一段不到三里地的步行,是平生最为晴朗的命途,连带地,这一天成了为数有限的“黄金日子”中的一个。而这,却不因为遇到什么,干了什么,仅仅由于心情——我如此凌厉地、完全地感受着体内、心内郁勃无比的元气。南国的仲秋,风总是遒劲的,在田野鼓搅出无数墨绿色的涡旋,刮到身边时,却温驯得有如一匹卷毛的小狗,我的脖颈痒痒的,那是风在抚扫浓密的黑发。那时,我青春年少,秋阳展开的天边,天之外,梦在飞翔。我挽起成片的田畴,天穹和我一起走着。

如今,脚步还存几许矫健?足矣,只要不失花好月圆。唐人街上,月饼摆满了商店的货架,顾客更在人行道排起长龙。排山倒海的单黄、双黄乃至三黄的莲蓉月、豆沙月、火腿月、杏仁月,枣泥月、松子月、核桃月、凤梨月、椒盐月……对天上的一轮月。此其时矣,苏东坡泛舟,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我这个“住家男人”所关注的,只是一条烧猪肉。买不到它,切近的危险,是老婆大人失望的眼神,伴着一声埋怨。然后,是祭月的供桌上,一个小小的缺憾。

卖烧猪肉的店家有两个,一个叫“长兴”,一个叫“龙昌”。前一家过去的烧猪肉火候得宜,肉嫩而多汁,名闻遐迩。我常来买,买了忍不住馋,在车上趁热报销掉三分之一。可惜它后来的生意太红火,自以为可打打马虎眼,一松劲儿,质量降了,价却提了,客人渐渐稀落,正应了关于月的隐喻:“满则缺。”后一家店的烧猪肉虽没盛名,但胜在待客和气。乐天知命的胖老板娘是从香港来的,见人总甜甜地打招呼,我成了常客。所以,今天我进的是“龙昌”。晨跑时见到的那只烧猪,早已卖光,刚挂上铁钩的一头,冒着雾气般的油气。我像惯常一般,站在烧腊档的玻璃板前等候。档里的操刀师傅,听口音是同乡,被老板娘尊称为“老师”,那该是他移民前的职业,白净的脸皮像粉笔灰。拿惯了粉笔的手,利落地挥舞着刀子,月辉般的寒光散在脆生生的烧猪皮上。正在购买的,是一位精明无比的中年女士,我敢肯定,她此来,若不买下全市最好的一份烧猪肉是决不班师回朝的:“师傅,不要胛骨,靠头那块也不好!嗯,劳驾,让我看看那一边……哎呀,怎么净是肋骨……”师傅的刀举起来,又停留在空中。“对了,就那块——前槽,好,三磅就三磅,什么日子嘛!”在这位“吃烧猪肉专家”后面的是一中年男士,看他俩的热乎劲儿,该是联袂而来,行前对“买哪一部位”有过具体而微的磋商。中年女士转过头对他说:“剩下的前槽,你要,不够的话就搭上一块‘夹心’好了。”中年男士咽了一下口水,大概像我刚才那般,对美味充满着憧憬吧?喜滋滋地回应:“好的好的,幸亏来得早,整一只任挑。你买的那块汁多,味道浓,最是理想。”“你的也不赖,今晚该喝两杯茅台啊。”我默默地听,头一个心理反应是厌腻:哪儿有这么琐碎的?好好坏坏还不都是在口里嚼?可是,再想,便生了景仰:谁不想买到好东西呢?在这玉洁冰清的佳节……

这店我经常来,规矩不是不懂的。光顾烧腊档不必排队,顾客有默契,先来先买就是。我付出比操刀师傅更多的耐心,待这两位买好了,刚要发话,却瞥见柜台旁的一条长队。天知道人们是什么时候排起来的?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小姐用大眼睛盯着我,那不是青睐,而是抗议。我乖乖地退下来,排到队伍尽头去。看看前头的十多号人,我想,要是队里再多几位美食家,得花上个把小时呢,只好到并无好感的“长兴”去。

“长兴”在一个街区外。不出所料,这店的生意走下坡,从前的长龙不见了,好在今天特别些,不至于门可罗雀。我的前头,只有一位老先生。美食家在今天似乎全出动了,他又在挑肥拣瘦,业已切掉半边的烧猪,师傅旋过来转过去让他挑选,他细加端详,按腮沉吟,耽搁好久。师傅不耐烦,一刀从后腿旁切入,斩下一块来,过完磅,扔进泡沫盒子。老先生急了,说:“别给我这块,模样忒难看,怎么上供嘛!整整齐齐三条肋骨好了。”老先生还买了一只盐水鸡,声明一定要外观没破损的,好不好吃在其次。师傅过磅时,忘了搭上鸡肾和鸡肝,老先生提醒说,祭月必须是整鸡。我有滋有味地看着老先生不胜其庄严的模样,推想他今晚在阳台拜祭,鞠躬时将是何等的虔敬。我甚至假定他在焚香前一定会沐浴,三炷线香高举过头时,念念有词。今夜,明月有福了。

轮到我了,我指着师傅早已切下的长条肉,说:“要这块。”如此神速,倒不是图省事,而是受了老先生的启发,用一块“好看的”作祭物。我明知它是“老火肉”,味道好不到哪里去。出门时我才发现,这每况愈下的店铺竟也排着长队,和不远处的“龙昌”一起,合力渲染出佳节的气氛来。

回家的路上,盛着烧猪肉的塑料袋不断晃荡,步履一如早年走在村路上。那一次,完整拥有的青春让心里踏实;此刻,烧猪肉使我有了依靠。澄澈的文化乡愁,空明的东方主义,桂树、吴刚、嫦娥,还有凄美的月之神话……都只因为这么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红彤彤的烧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