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交往的诸多朋友之中，有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为人低调平实，尽管造诣非凡，但安贫乐道，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马衡先生的长孙马思猛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到与马思猛的相识，那是2011年8月10日，在国家京剧院“纪念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云燕铭逝世周年追思座谈会”上，云燕铭是马思猛的继母。经万伯翱先生当场介绍，我有幸与他相识。

马老师话不多，但为人和蔼可亲。他的祖父马衡是著名金石考古学家、书法家、篆刻家，是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长，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达19年（1933年至1952年），为国家的博物馆建设和保护事业贡献卓著。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郑欣淼先生曾撰文《厥功甚伟其德永馨》赞誉其曰：“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乃人生之‘三不朽’，人生在世求之其一已属不易，而马衡先生在德行、功业、著书立说三个方面都有所立，都令我们永远感念。”

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编委会同人合影。左起：徐炳昶、沈兼士、马衡、胡适、顾颉刚、朱希祖、陈垣

马老师的父亲马彦祥是著名导演、戏剧活动家、文艺理论家，还是文化部戏曲改进局的领导，并且是周总理指定的。但是这位名门后代如今却是家徒四壁，只有万伯翱先生送给他的一些字画而已。如果是别人所讲，我肯定不信，不管怎样，祖父、父亲都是了不起的学者和收藏家，怎能不给他留下一些贵重之物呢！

再次见到马老师是在周总理表扬万伯翱下乡五十周年的座谈会上。我聆听了同一时期的知青马思猛讲了很多感人的故事，七八年转瞬即逝，但他所讲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让我记忆犹新。

最近，我拜读了万伯翱先生的新作《我所认识的故宫掌门人马衡先生》，文章一开始就引用紫禁城建成600周年的热门话题，讲述马衡先生参加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工作，清点故宫文物，在战火中保护国宝，阻止北平故宫国宝运台等真实感人的故事，构思生动有趣，描写颇具匠心。这篇文章已被一些媒体转载，还得到单霁翔、谭立夫等故宫博物院前领导的赞同。

万伯翱先生希望我写一写他的发小马老师，这位名门之后也有不少感人的事迹呢！为此，我专程赴其家中拜访。

马思猛于1943年7月出生，祖籍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5岁时，母亲要将他带往美国，马衡先生不仅坚决反对，还派人将他从南京接到北平，留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祖孙一起经历了北平和平解放以及新中国的诞生。1955年初，马衡先生病重期间，马思猛有幸陪伴着祖父度过他人生最后的时光。

马思猛退休后开始写作，致力于马衡和马彦祥生平资料的整理与研究，著有《金石梦故宫情——我心中的爷爷马衡》《攒起历史的碎片》，整理辑注《马衡日记（1948－1955）》《王国维与马衡往来书信》，编著百万余字的《马衡先生年谱长编》等珍贵史料巨作。

1932年3月，徐悲鸿为马衡画像

马衡先生书法作品

同时，马思猛还撰写了不少有关马衡、马彦祥与故宫人守护故宫国宝的学术论文和杂文，如《爷爷马衡与他的同道们》《另辟蹊径成奇人——怀念王世襄先生》《王世襄：京城奇人玩家》《马衡:跨越两个时代的故宫博物院院长》《寻找父亲在“文革”中的足迹》《守护故宫往事并不如烟》《典守国宝的海峡两岸故宫人》《尽捐无价藏品而蜗居陋室 朱家溍先生的三代清风》《父亲与梅兰芳的交往》《马衡：跨越两个时代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田汉：戏剧之魂的侧影》《书剑征程——追忆马少波的戏剧人生》《马衡晚年金石梦圆》《唐写本切韵残卷〉成书始末——马衡、王国维往来书信考》《一画一世界——悲鸿与马衡父子的忘年交》《马衡父子与文物南迁》《父亲马彦祥的两次报人经历》等。马思猛的作品不仅仅是在回忆自己的先辈，而且通过对马衡、马彦祥留下的丰富史料进行收集整理，向世人讲述了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名人轶事。

一天下午，我又到马思猛家，他已经泡好茶在等我了。落座后，他和我从祖父马衡其人说起，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与石鼓结缘的故事。马衡对石鼓文的研究、视石鼓为生命亲自押运石鼓南迁、与那志良切磋石鼓文书赠临石鼓文长卷、创作石鼓文集联抒忧国忧民之情、在贵阳师范讲演《石鼓八迁》、新中国诞生后力主石鼓回迁落户故宫等，还有其揭发军阀孙殿英东陵盗宝、阻止经亨颐废除故宫博物院议案的通过实施、在战火中保护文物、巧阻文物运台湾等保护国宝的惊险艰辛的事迹，栩栩如生。

清 吴昌硕刻“马衡” 青田石章  （故宫博物院藏）

由于我拜访的初衷是寻求解答“怎能不给他留下一些贵重之物”，我便转移话题和他拉拉家常：“马老师，伯母姓林吧，我也姓林。”他回答说：“是的，老太太的祖籍是广东潮州。”“真巧，我也是潮州人。”“您不是香港人吗？”“我也是后来才到香港定居的。”他又说：“我母亲是泰国出生的华侨，一位泰国人因为喜欢中国的戏剧而到中国学习话剧真是不可思议。她的老师恰恰是在南京国立剧专教课的我父亲，后来他们的跨国婚姻造就了我的生命，真像是一段天方夜谭。”

他即邀我来他的书房，打开电脑调资料让我看，边看还边告诉我这是溥仪、溥杰以借赏书画为名，流出故宫的书画清单，后来马衡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期间，千方百计争取资金收购流散民间的古代字画，收购时就是以这份清单为依据，鉴定核实。他又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些是复制品，这张《虎图》是徐悲鸿先生一九一八年去法国留学之前专门画好送给我爷爷的，现被故宫博物院收藏。”从画面题写的文字来看，两人的友谊始建于金石之交。而后他又指着旁边一幅吴湖帆收藏的马衡画的《葫芦图》，题款曰：“湖帆先生强余作画，辞不获，已写此应之，幸有以教我也。”画上有著名书法家沈尹默的题跋：“从来未见叔平画，于湖帆尊兄斋中得观此帧，眼福之。尹黙。”这幅由三位文人合作的字画，生动说明了马衡和挚友们的深厚交情。

作者和马衡院长长孙马思猛（右）

马思猛在编写马衡的年谱时，在收集其作品、往来书信、日记、相关档案及相关名人日记等资料时，得到了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的帮助，甚至有朋友到胡适纪念馆等处见到关于马衡的资料，都用手机拍下来相赠。他主编了数年的《马衡年谱长编》已经由故宫出版社出版了。在编写时，他废寝忘食地查找相关资料，一个高中毕业生，还要刻苦钻研古文字和草书，而且是在左眼失明、右眼弱视的条件下完成几百万字的写作，其刻苦和毅力可想而知。接下来，马思猛还准备撰写故宫的百年故事，期待他以惊人的毅力再创奇迹。

马衡逝世后，其子马彦祥及家人遵照马衡遗嘱，将其一生所集文物全部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包括价值连城的青铜器、铭刻、碑帖拓片、甲骨刻辞、工艺品、书画和图书等，其中捐献珍贵书籍1600余部，经整理并详细著录的有1275部。在堆积如山的捐赠品中，马衡倾毕生之力搜集的石刻拓本多达12439件，这是他研究石刻的重要参照和依据，很多拓本上都有他隽秀的小楷题跋，现为故宫院藏碑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其捐献的印章中，一部分是篆刻名家如吴昌硕等人为其篆刻的作品，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篆刻的印章及个人珍藏品。同样，1986年，马彦祥也将全部藏书捐献给国家。在马思猛通州住所里悬挂的三四张名人书赠马氏先辈的字画，都是复制品，家里也没有一部古籍、一件古董。很多了解他身世的人说，你爷爷捐的东西留给你一件，就够你吃一辈子的了！他总是一笑了之。他就我的疑问坦诚相告：“我上初中时，父亲就告诫我，你不要依靠我，你要走自己的路。虽然当时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从此开始了我自己人生道路的攀登。现在想来，获益匪浅。”直至父亲去世，马思猛都坚守了对父亲的承诺，不争遗产。他曾针对相关议论道出自己的解读：生命父母造就，命运时代造就，为人好自为之。

从马思猛身上，我领略了名门三代的高尚家风，他们世代传承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对中华文化孜孜不倦的学习和追求，这种高尚的精神境界值得我们永远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