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麦家，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等。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被译成30多种语言。《解密》被译成33种语言，被《经济学人》评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人生海海》。由他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和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播出后，反响强烈，成为当代谍战影视的开山之作。

疫情之下，我们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遇到这样的时刻，不免焦虑不安。哪怕时间照样在走，却总觉得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此刻，特别需要一份治愈心灵的良方。

居家不可一日无书。读书、听书成了我们这些爱书之人的良药。夜里无眠，听着《人生海海》有声剧，里面有虫鸣蛙叫、风吹溪声。书里的情节在脑海里变成一幅画卷，在眼前展开了。这成了以往忙碌日常里不曾有过的感受，心里的褶皱被温厚的读书声抚平了。

自《人生海海》有声剧在喜马拉雅上线以来，听众越来越多。许多人都说，“听到我心里去了，再从心里哭出声来。”此剧收官时，我写了一封信，给读者，也给上校，更是给母亲。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母亲跟《人生海海》有非常深刻又隐秘的关系。母亲十一岁时，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去世了。然后我的母亲在继母的屋檐下生活了八年，二十岁嫁给我父亲。八次怀胎，生下九个孩子，只养活了五个。我想每一个孩子都是割了我母亲的肉的，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付出，不管是活的，还是没有养活的。这些我没有在《人生海海》里写。

母亲出嫁时没有一件嫁妆，因为她的继母说：我养你八年，抵过嫁妆了。我的外公悄悄塞给母亲五块大洋，算是补了嫁妆，却因此让母亲受了半辈子的罪。父亲、公公出身不好，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后来因为说话不注意，因言受难，一家人被钉在耻辱墙上。就这样，母亲还要活活把我们五个孩子拖大。

作为小说家，我有足够的想象力，但还是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付出、怎样的一种煎熬。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说实话，我的忍受不及母亲的一个小指头，却已经忍不下，在心里积下一团怨怒、化不开。二十几年漂泊在外，不愿意回老家生活工作，把曾经养育我的那个村庄看作我的伤心地，有一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但母亲活成了菩萨，十几年的屈辱一忍而过，不怨不恨，不记一个仇人。五千人的大村庄，独独把一个“活菩萨”雅号送给了我的母亲。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事实上，我在《人生海海》里几乎没写母亲，母亲只是个过客，地位不如上校的两只猫。

作为一部我从童年出发的小说，母亲理应得到更多笔墨。但母亲对我来说太崇高了。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了下来，就像信徒对着偶像。母亲在我心里已被塑成了一个像，菩萨一样的，我是她最忠实的信徒，只想跪在她面前。

母亲让我崇敬得虚弱，丧失了重新塑造她的能力，我只能放下她。当我放下母亲时，才发现母亲是那么重。

母亲的重量也是我的重量。母亲以一生的忍辱负重替我称出了人世的斤量，告诉了我人心是多么深奥，人性是多么复杂，岁月是多么云谲波诡，我该如何去看待人的高尚与丑恶、苦难与仇恨。

虽然我不能写母亲的小说，但母亲却可以帮我写小说。事实上，我时时都在用母亲的眼光度量人物。有时候我觉得我正在变成母亲，将命运开给她的账单全部都收下。

2021年1月1日，我的母亲去世了。

出殡那一天，大清早，来的人之多，场面之悲伤，让我一下想到了上校被林阿姨带走，离开村庄的场面。

也是在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上校就是母亲，他向我讲述岁月沧桑，时代变迁，命运浮沉，这些都是我母亲的。上校生命的厚度和难度也是我母亲的。我完全可以宣称，世上没有上校其人，当然更不可能有上校的母亲和他的妻子。这一家人是我母亲化身的。我把母亲化开了，一部分给了林阿姨，一部分给了上校的母亲，大部分给了上校本人。尤其是我对上校的感情，完全就是我对母亲的感情。

说真的，作为作家，我很荣幸写出像上校这么一个被读者广泛喜爱的人物。他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既高贵又苦难，既令人尊敬又让人同情。可是这个荣誉应该属于我的母亲，是她给了我这份力量，甚至这份才华。

此时此刻，我特别想对母亲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母亲，是你拥有像大地一样的力量，哪怕一生的苦难也浇不灭你的善良与坚强，是这样一种精神让我写好《人生海海》。

我也希望通过《人生海海》这部小说，让更多读者拥有像我母亲这样的品质、这样的力量。正如《人生海海》这个书名一样，人生就像大海，什么都创造得了，也什么都颠覆得了。我们在如此汹涌、如此宽广、如此复杂的人生里面，不经历苦难是不可能的。如何从苦难当中站立起来，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修炼的。如果我们心中有爱，就能不惧修炼。

俗语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八个字，在我看来便是“爱是燃烧，爱也是福报”。人心中有爱，已是最珍贵的拥有，而不是用爱去换得什么别的东西。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可以选择听与不听。多听听自己的心声，听听大自然的美好，听听关于爱与拯救的故事。此刻，我们也许都在经历或者看见一些不幸，听见一些坏消息，但也有一些声音，给人带来希望和宁静。这世上，总有人不放弃生活，也不放弃幸福，这个人可以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