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叶荣宗，福建省晋江市政协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

围头一号碉堡

围头半岛位于福建省晋江市的最南端，与金门岛隔海相望，相距仅为5.2海里。站在围头半岛上，金门岛上的起伏山峦、潮水冲击形成的白色沙滩、往来的货轮与渔舟，历历在目，清晰可见。然而，追溯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这里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厦门岛、登陆金门岛的侧翼保障基地，特别是1958年8月起炮击金门岛的重要战场。著名作家刘白羽在《早晨的太阳》中，就感慨地称围头半岛为“英雄岛”。

近日，我利用一个周末，再一次前往久别的围头半岛。由于事先有约，所以我一下车，围头村党委书记洪水平便迎了上来，笑着对我说：“您好久没来啦，围头欢迎您！”洪水平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一年我们在一起过生日，那欢快的场面至今我都记得。

洪水平的个子不算高，但机警灵巧，脸上经常挂着笑容。他高中毕业后，就在村里从一名普通民兵干起，历任民兵哨所所长、民兵营长、村委会主任、村党支部书记、村党委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他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在我看来是很值得骄傲的，但在他的心目中，更值得骄傲的是他见过很多将军和大领导，当听过他对围头战争史、发展史的一番介绍之后，这些将军和大领导都对围头的历史贡献、特殊地位和围头村民敢于牺牲奉献、勇于拼搏奋斗的精神给予高度的肯定。

洪水平在介绍围头“八二三”炮战史迹

今天，洪水平要带我到村里刚刚改建过的战地公园去看一看。一进入公园的大门，只见一位身着旧式军装、胸前佩戴不少军功章的“老兵”健步走到我面前，快速地抬起右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很有底气地说：“老连长好，老部长好！”

这人我并不面生啊，可就是突然喊不出他的名字。看我一时迟疑，身旁的洪水平赶紧介绍说：“这就是当年的‘战地小老虎’，现在的‘红色辅导员’，洪建财。”我赶忙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这位模范老民兵的手，尊敬地说：“这么多年啦，您还是这么硬朗啊。”

老洪今年刚满80岁，1958年，16岁时的他就以民兵的身份参加了对金门的炮战。而我，则是1985年才到围头驻军连队任连长的，后来在外任职，又于2005年任晋江市人民武装部部长。早先我与老洪也曾见过面，对他的英雄事迹有一些了解。今天一见面他就认出我来，依然喊我老连长、老部长，真是一见如故啊。

可惜的是，老洪今天并不是专门来陪我的，大门口有一批学生正在列队，等着他去介绍围头半岛上的炮战故事呢。老洪向我说明情况后，我催促他赶紧过去，别让学生们久等。我们彼此挥挥手，老洪这才高兴地离开。

老洪离开后，他的故事，成了我和洪水平之间的主要话题。洪水平说：“自从建起这个战地公园，开设红色纪念馆，老洪就主动来当讲解员，以亲身经历讲述历史故事，很受参观者的欢迎。后来，我们就正式聘他为辅导员，他很看重这个身份，也干得很有劲。”

我一边听着，一边环视摆在战地公园内的冲锋艇、坦克炮、大口径火炮等军事装备，以及遗存的炮工事、堑壕、坑道、水井等军用设施。我是军人出身，对这些装备和设施，无需更多介绍，倒是对老洪的故事更加感兴趣。

洪水平边走边说：“1958年，老洪当时刚满16岁，由于年纪偏小，不能当民兵。但他很犟，据说当时谁要是不同意，他就跟谁比扛炮箱、比跑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同意他加入支前队伍。”

“实战中，他不是表现得很勇敢吗？不少文稿都写到他的事迹呢。”我接着洪水平的话，提示说。

“是的。本来他是搬运炮弹上阵地的，后来有伤员下火线，他干脆现学现用，当起装填手，像士兵一样战斗在炮位上。由于他扛起炮弹钻进地壕里跑得快，又不怕苦、不怕累，在当时就被称作‘战地小老虎’。后来，他还应邀参加了全国民兵代表大会和国庆观礼，受到中央和军委领导的接见。”说到这里，洪水平书记也很自豪。

发生于1958年8月23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部队对驻守在金门岛的国民党军实施炮击，是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直接领导下展开的炮战行动，狠狠地打击了国民党当局“反攻大陆”和“小股武装袭扰”的嚣张气焰，有效地阻止了外国势力企图分裂中国的险恶用心。这一仗，一打就是20年。直到1979年元旦，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国防部发表《关于停止炮击大、小金门等岛屿的声明》，这一湾浅浅的海峡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站在可停泊10万吨级集装箱货轮的围头码头上，远望对岸的金门岛，宛若一幅宽大的海上油画：蓝色的海面，溅起浪花的沙滩，近岸的礁石，隐没在山林中的红瓦房，渐次淡去的重叠山峦以及远方的蓝天白云，构成一幅天然画卷，直入眼中，美不胜收。

洪水平看我一番感慨，几乎搬出他脑中有关金门岛的全部记忆，如同导游一般顺溜地说：“金门全岛面积约为150平方公里，古代称为‘浯洲’。明代，朱元璋派周德兴经略福建沿海，共设五卫十二所，金门就是千户所之一；由于在岛上筑所城守御，号称‘固若金汤’‘雄镇海门’，因而得‘金门’之名。明末清初，郑成功曾把金门岛作为军事基地，发兵台湾。明清时期，金门岛隶属于同安县，至民国初年才正式设县，抗日战争时期日军一度攻陷金门和厦门。解放战争后期，曾经发生厦门战役和金门战役，这些你就清楚了。”

洪水平的娓娓道来，让我想象起当时的一些画面，甚至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激烈的枪声和炮声，也回想起在围头村里看到的防空洞、炮工事、掩蔽壕，还有楼房墙上留下的被炸的弹孔和倒塌的建筑物。战争是惨烈的，和平是多么的可贵啊。如今“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昔日的老兵对手也成了家中宾客，常来常往。围头与金门就像隔壁的邻村、邻居，不仅合伙做生意，围头还向金门输水，两岸人民早已结成一家亲了。

在围头村委会的一堵大墙上写着“海峡第一村”，好气势更是好气派，敢称“第一”，必然有其底气。在我看来，这底气大致来自四个方面：一是围头村曾经是炮战的主要战场，如今还保留着不少军事设施；二是围头村是台轮最早的停靠点和人员上陆点，是“小三通”的先行探路者；三是围头村是最早和最多与金门、台湾联姻的村子；四是围头村以发展两岸贸易、海岸旅游和两岸民俗文化交流为主业，已建成“国字号”的美丽乡村。所以这个“第一”，我认为实至名归。

其实，围头村还是“两岸一家亲”的发源地。对此，洪水平回忆：“2010年春，村里决定利用七夕佳节，让嫁到金门和台湾的围头新娘回乡省亲，借以加强两岸联系。”入夏时，洪水平带队前往金门和台北开展筹办和邀请工作，他顾不上去看望多年不见的奶奶和在台北读书的儿子，全身心投入到社团活动中。他第一次见到了蒋孝严先生，微笑着递上邀请函。虽然蒋先生因身体原因无法参加，还是高兴地接收了邀请函，第二天便让他的亲属送来了“心手相连”的亲笔题词。后来，连战、王金平为表示祝贺，也分别挥笔赠词。

八二三大道

洪水平还说：“当时我听说台湾刚刚组建一个以当好大陆新娘为宗旨的‘中华妇女党’，我坐不住了，就直接找到当时的党主席涂明慧，邀请她参加省亲活动，她一口答应组团参加。涂明慧不仅如期而至，还送来一幅写着‘两岸一家亲’的镶金匾额，为省亲会贺喜祝福。”据洪水平说，当时周恩来的侄女周秉德女士也应邀参加活动，并与海峡两岸的姐妹们种下一片“海峡姊妹林”。后来，人们为这次省亲活动编了一本小册子，册名就叫《两岸一家亲》。

可停泊10万吨级集装箱货轮的围头港

有美景和有故事的地方，总令人流连，时间过得特别快，眼看到围头就大半天了。这时，我和洪水平又登上炮战纪念馆的顶楼，沐着徐徐的海风，再一次眺望金门岛的全景和湛蓝辽阔的海峡，心中万千感慨。曾经炮声隆隆的激战之地，如今已是一片和平景象。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围头半岛与金门岛从小额贸易开始，逐步发展到通航、通商、通邮、通婚。如今的围头半岛，更成为两岸交流的重要基地，台湾同胞“登陆”的第一家园，变化之快，实属不易！

眼下一群学生饶有兴致地观看炮工事，还钻进地下坑道。望着身处这群学生队伍中的洪建财的身影，洪水平对我说：“真没想到，当年被人们称为‘战地小老虎’的洪建财，竟然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围头，就是这个洪建财，最早把女儿洪双飞嫁到对面的金门岛，在金门岛上认了门亲家。从此，人们又给他一个新的名号：海峡老飞鸽。”我知道，由“虎”到“鸽”是个巨大的转变，因为鸽子象征着和平。

据洪水平介绍，自从洪建财带了这个头后，围头半岛与金门和台湾通婚的青年逐年增多，到现在已经有148对了，有嫁过去的，也有娶过来的。从2010年开始，村里每两年举办一届七夕返亲节活动，如今“两岸一家亲”已成为围头村的品牌欢乐节。原本由村里自己组织的省亲联欢活动，现在的规格提高了，并引起省里和国家对台工作部门的高度重视。对此，洪水平更是感到高兴。

就在我即将离开时，老洪正好返回纪念馆，我们两人再一次会面，再一次欢笑着握手。我关心地对老洪说：“年纪大啦，当辅导员很辛苦的，要量力而行。”老洪却很认真地对我说：“正因为我年纪大了，才要抓紧把战地故事传扬下去。”这个老洪，着实令我肃然起敬。而关于围头半岛的故事，同样让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