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米夫妻    孙雪泥/画

近日，上海文物商店旧藏沪上画家孙雪泥（1889-1965）的《柴米夫妻》现身市场。在孙雪泥的创作中，此作不算繁复，甚至有些简单，但因画上留有谢玉岑和奚燕子的题跋，引人想起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谢玉岑（1899-1935），初名子楠，又名觐虞，后号孤鸾，江苏常州人；工辞赋、善书画，中年后以词名世。他与朱祖谋、叶恭绰多有往来，与夏承焘、张善孖、张大千交谊深笃。谢氏所题“灶下薪，箩中米，黾勉同心，酒食是议”，“黾勉同心”出自《诗经•邶风•谷风》：“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酒食是议”化用自《诗经•小雅•斯干》：“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奚燕子（1876-1940），名囊，号申伯，别署蔗根，上海闵行人；为南社社员，才思敏捷，能画、工词章。奚氏早年生活优裕，到中年家事渐落，孙雪泥作《柴米夫妻》时，他贫病交加，有感而发：“闻道长安不易居，薪如玉桂米如珠。笑他贫贱夫妻辈，风雪漫天守故庐。”

在1931年2月4日的《申报》上，刊有一篇短文《观蜜蜂画展》，作者听冰生，文中恰好记录了孙雪泥的这张画和奚燕子的这首诗：

蜂固善酿蜜者也，画会而署蜂名，其勤于制作，可以想见。蜂社诸君子值庚午岁杪，风雪甚猛，为消寒计，辟新世界饭店，集于一室、围炉煮酒、杀粉调铅，艺界之韵事尽矣。阅旬，检其画件，得精品二百轴，公开展览。愚道出西藏路，因一过赏之，叹为观止——张善孖画虎，有虎虎扑人之势，合以马企周点缀树石，工力悉敌；叶渭莘画白鸽，由王师子补以蔷薇，设色幽妍，风韵绝佳；商笙伯所画《酒肉朋友》花肉一条、黄垆一塜，别具风趣；孙雪泥之《柴米夫妻》一饭箩，一束薪，亦颇神妙，奚燕子为题一绝云：“闻道长安不易居，薪如玉桂米如珠。笑他贫贱夫妻辈，风雪漫天守故庐。”燕子年来飘泊，诗多牢骚语，乌衣旧梦，遂不自觉其慨叹深矣……夫营营群蜂，其刻画之精，既如上述。我东方文艺，傥亦有赖于诸君子之扶轮也欤。

1931年冬，蜜蜂画社为了“消寒”，将一众社员聚在一起，合作绘制了一批作品，并在新世界饭店公开展出。听冰生到位于西藏路的新世界饭店观展，见展品题材多样、绘制精妙，为之叹为观止；其中孙雪泥所作《柴米夫妻》上奚燕子的绝句，引来作者的一番感慨。展览举办期间，蜜蜂画社在《申报》上刊登广告：“蜜蜂画社消寒合作展览会，假座西藏路新世界饭店大厅，一月念（廿）五日起念（廿）七日止，下午一时至晚间九时，不用门券，欢迎参观。”至于展览的详细情况，奚燕子化名“老蔗”，在1931年1月17日的《申报》上写道：

由贺天健、钱瘦铁、孙雪泥、郑午昌、马企周、马孟容、谢公展、熊松泉、商笙伯、叶渭莘等组织蜜蜂画社已九阅月矣。此次为比国赛会，国画品评得全世界第一之荣誉，合社画家更为得意，乃有推广为中国画会之提议。自本月五日起假新世界饭店，召集同人，开一谈话会。议决先由画社同人合作山水花鸟人物，开一画展会，将所得之款半充善举、半充会费。连日工作颇勤，已得百余幅，并倩词人谢至岑、奚燕子、沈剑知等题诗，论者咸谓诗书画三绝定画者日必数十起，洵破天荒之盛况云。

蜜蜂画社筹划的《当代名人画海》

自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开始，沪上文人集会、结社之风渐盛，各种文会、画会、诗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1910年，中国书画研究会创立，次年更名为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一时间有上百位书画家、金石家在此交流从艺心得，引领沪上艺术风潮。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因经费不足，于1925年被迫解散，艺术大家吴昌硕于1927年在上海逝世，加之社会局势越发动荡多变，虽然此后亦有画会出现，但影响力远不如前……中国画到底应该往何处走？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蜜蜂画社成立了，它为画界吹来一股新风，带来一股新的力量。

为什么要以“蜜蜂”来为画社命名？听冰生所言“蜂固善酿蜜者也，画会而署蜂名，其勤于制作，可以想见”，点明蜜蜂画社希望社员如蜜蜂采蜜一样勤劳，始终不懈求索。而据《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美术年鉴》所载：“蜂微虫，出处以群，动息有序，采花酿蜜，供人甘酯，劳弗辞，功弗居，其义足多。同人集协绵薄，研求美术，撷艺苑之精华，资群众之玩味。志愿所在，窃比于蜂；拮据所得，有类乎蜜，因以蜜蜂名社立社。”其中更包含团结协作以壮大力量的意味。

创社之初，蜜蜂画社即订立《社约》：

一、本社定名为蜜蜂画社。

二、本社以提倡发展研究中国美术为宗旨。

三、凡对本社宗旨表同情者，经社友三人介申报原文绍，皆得入社。社友分两种，曰基本社友，曰普通社友。

四、基本社友，暂定四十人，每人认基金股，至少一份国币五十元。普通社友，不限人数，每人每年纳社费两元，以三年为期，期满免纳社费，仍得享应享之权利。

五、本社社友，每月聚餐一次，即作为常会会议，及解决一切社务。

六、每年由第一次常会举出干事九人，负责执行会务，并由干事中互选主任干事一人。

七、每半年度，由主任干事将经过社务会计等，报告于常会。

八、本社先出定期刊物一种，定名《蜜蜂》，分赠社友，并发售。如逢基本社友四十岁以上寿辰，及其他有足纪念之事，则出特刊。

九、本社每年花朝日前后，开社员作品展览会一次，社友应负出品之义务。

十、本社设有同人聚乐部，以便社员随时聚会。

十一、本社购买或募集古今名迹，珍藏于聚乐部，以便社友随时观摩。

十二、本社社友，对于社会公益，如书画助赈等事，应尽相当义务。

十三、本社每年刊印社友录一册，分赠社友，并发售。

十四、本简约有修改处，于每半年度开常会时，由基本社友二人之提议，公议修改之。

从“社约”不难看出，蜜蜂画社对画社的组织架构、社员构成及自身运转方式有较为详细的规定，与此同时也明确指出社员享有的权利及应当履行的义务。不同于之前许多文化团体的松散架构、“说聚就聚，说散就散”，通过制度形成制约和保障，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蜜蜂画社的快速发展——方介堪、谢玉岑、钱瘦铁、郑曼青、王个簃、吴青霞、熊松泉、谢之光、吴茀之、王一亭、张大千等一百多位书画家先后入社，蜜蜂画社得以声名鹊起。

蜜蜂画社的第一任主任干事由郑午昌担任，郑氏长于编辑，与沪上书画家熟识，故在创社后发力于本行，主编《蜜蜂画报》。贺天健《国画之灵魂》、俞剑华《提倡中国画之理由》、陆丹林《现代画风》等重要的文章，都在《蜜蜂画报》上刊发，蔡元培、于右任、陈三立、柳亚子、陈散原、姚茫父等人知名文人学者也为《蜜蜂画报》供稿。《蜜蜂画报》共出版十四期，影响甚大。

不仅是创办刊物，蜜蜂画社还举办各种展览。除上文提及的“消寒合作展览会”，在1930年5月和1931年4月，蜜蜂画社在西藏路平乐里举办了两次社员的扇画展，展品众多。1930年3月，蜜蜂画社还在巴黎舞场举办了一次古今名画展览会，据《申报》的报道：“兹闻该社（蜜蜂画社）所征集之古今名画，已由海内各收藏家选取古今精品，送会陈列。该社此次艺术运动，为欲转移艺术风会，故其所具精神与寻常不同。所有陈列各件，皆属名贵之品，该社为郑重计。售门票每张小洋四角，今日已开幕。”此外，蜜蜂画社多次组织书画义卖赈灾的活动，社员均踊跃参加，履行社会责任。蜜蜂画社特别注重借助媒体扩大自身影响，不时在《申报》刊发画社展览的文章和广告，奚燕子也曾多次撰文，介绍蜜蜂画社的最新动向。

话题回到“消寒合作展览会”。奚燕子指出，众社员希望扩大蜜蜂画社的影响力，遂有了将蜜蜂画社推广为中国画会的动议；组织扩张需要资金支持，办展览会销售作品，是最直接、最便捷的来源。但此项动议真正得到落实，是激变时局所促——“九一八事变”使中国人的抗日情绪高涨，沪上书画家纷纷行动起来：“自日本侵占辽、吉以后，凡我同胞，莫不发指。寓沪画家多半隶中日同志会，自经国难，咸告脱离。贺天健、孙雪泥、郑午昌、谢公展、熊松泉等尤为激烈，乃约张善孖、钱瘦铁、马企周、阎甘园、马孟容、王师子、叶渭莘、李祖韩等特组中国画会，一致抗日。举天健、午昌起草，于双十节假冠生园开成立会，当场推举张善孖、孙雪泥、郑午昌、钱门铁、陆甘林、贺天健、马企周等七人为筹备委员，次多数熊松泉、李祖韩、王师子为候补委员，张善孖因母病请熊松泉代表。七时散会。又孙雪泥君素具热忱，此次愤倭奴之暴行，乃有抗日日历之发行，书图悉由田清泉挥翰而俪以贺天健之撰句，见之令人惊心动目。定购者已络绎不绝云。”（1931年10月17日《申报》）

由于蜜蜂画社社员均自动转为中国画会会员，众会员积极投身到抗击日寇、扶危救困的公益活动中，并通过各种场合为中国画会“鼓与呼”，以不断吸纳新会员。1932年6月25日，中国画会成立大会在南京路美术欣赏社召开，钱瘦铁被推举为临时主席，由贺天健报告筹备经过，共选举执行委员九人。同年12月18日下午二时，中国画会于华龙路举行成立典礼，孙雪泥、俞寄凡、汪英宾、徐瘦梅、陆丹林等数十人与会，商讨相关事宜、修改会章，议定中国画会的宗旨为发扬中国固有艺术、以互助精神共谋生活安定、对外宣传增进国际艺术地位，中国画会不设会长，以会员大会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会员大会闭会时，由理事会代行其职权，下设总务组、研究组、事业组，各组设主任一人。画会成立之初，会员人数达一百五十人，所办会刊《国画月刊》（共十二期）与《国画》（共六期）刊发了大量探讨中国画理和画法的文章，特别是《国画月刊》的“中西山水思想专刊”，激起社会关于中西美术共性及差异性的大讨论。

申报原文

中国画会成立后，即刻与东北义勇军后援会、中华民国救国团体联合会筹办全国艺术家捐助东北义勇军作品展览会，售卖作品结余四千二百十七元六角，交由东北义勇军后援会用于前方抗战。此后，不少书画家纷纷加入中国画会，“南至粤港，北至平津，以及京杭镇扬苏锡等地，均有画人参加”，影响力不再局限于上海一地，进而发展为全中国性的书画家组织。中国画会不时为会员举办作品展售会，集中展示会员艺术成果。淞沪会战前夕，中国画会与中国女子书画会联合举办“慰劳前线抗战将士书画展”，出售作品收入悉数作为慰劳金捐赠。

由于抗战形势越发严峻，上海被日寇占领，一部分会员向大后方转移，中国画会的部分会务逐渐停滞，但仍举办了五届书画展览会，并在1938年年末以“义卖书画展”为难民募捐御寒的衣物。1945年抗战胜利后，中国画会筹备重建，于1947年4月20日在山海关路育才中学礼堂召开中国画会复员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伴随各地美术协会的成立，中国画会的使命宣告终结。

无论是蜜蜂画社还是中国画会，都是民国年间重要的美术团体，它们在弘扬中国传统绘画艺术、推动中国画改革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段历史着实不应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