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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英雄之城

作者简介:

沈卫星,《光明日报》原副总编辑,现任中国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院长。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编著有《沈卫星文化评论集》《外国文物里的丝绸之路》《受众视野下的文化多样性》《邓小平文艺思想研究论集》《重读张伯苓》《沈卫星影视评论集》等专著。曾任“五个一工程奖”、华表奖、飞天奖、星光奖、金鸡奖、鲁迅文学奖等评委。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英名满城

汕头,似乎得到了大海的格外眷顾。

自1860年开埠以来,汕头就因海阔港深、水陆便捷、物产丰饶而商业兴盛,成为农工百姓创业之地、富商巨贾竞逐之市、洋人洋行向往之城。一时间,钱庄酒楼比肩而立,国货洋货充斥档口,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只要你站在小公园开埠区的圆形广场转身张望,一栋栋、一排排南洋风情骑楼群,如辐辏般扑面而来,仿佛能看到当年人头攒动、市声鼎沸的繁盛景象来。据说当年这里的酒店、旅社常常爆满,以致楼顶和走廊躺满了许多订不到床位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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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后,特别是1980年设立经济特区以来,与生俱来的商业基因让汕头有了更大、更新、更强的跃升。人们因商而勤、因商而富、因商而诚,也因商而敢闯。体现在人们的生活日常里,则是商业文化所孕育出的特有的务实、活跃、闲适和烟火气。不是吗?今天的年轻人即便没去过,但想到汕头,一定是一个好吃好玩的去处,一个与碧海情怀相连的浪漫打卡地。

然而,透过历史的烟云,你会发现,汕头还藏着其他好名声,比如唐宋以来“才人济济,文士跄跄”的贤名,近代侨民海外开拓冒险的盛名……而因五月里的一次“品鉴岭南——汕头行”,竟发现其中还珍藏着中国革命斗争的英名,它们就在寻常的街巷,普通的山乡,偏远的村落和静谧的海岛。

的确,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在中国革命的许多紧要关头,汕头都有重大的贡献。早在辛亥革命时,汕头就是仅次于广州国民革命策源地的次中心,各路政治势力、军事力量在这里群雄逐鹿;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和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在与国民党反动派的角力中,曾将这里作为革命根据地的选择之一;中国共产党的许多领导人,都在这里留下丰富的印迹;二次东征、北伐讨逆、八一南昌起义、“潮汕七日红”、创建大南山革命根据地、潮侨抗日斗争,解放前夕对敌斗争等重大革命事件,都为汕头抹上了鲜亮的红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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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革命历史并没有因经济发达而退场,当年一大批汕头儿女无分贵贱舍生取义的身影,虽经百年沧桑,依然活在这座城市。


汕头秘站

海平路97号的三层小楼,曾是中央交通线上的秘密联络站——华富电料行,现在已经是重要的红色革命遗址和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因前不久电视连续剧《绝密使命》的播出,一条长达三千公里的绝密交通线得以进入公众视野,小楼也备受关注起来。1930年,党中央决定将中央机关转移到中央苏区,国民党军随即实行了铁桶般的封锁和围剿。为保证输送的人员、物资和情报畅通无阻,周恩来直接领导中央交通局开辟由上海经香港——汕头——大埔——青溪——永定进入中央苏区的秘密交通线。站在一楼的沙盘前,全线及各交通站点的位置、山形、地貌、距离、关隘等一览无遗,为了这条“苏维埃的血脉”,多少无名英雄流血牺牲,一种崇敬感涌了上来。

楼上的起居用房,是当年地下交通员用于接头、周旋、掩护、安顿、密商、接发指令的地方。房间尽量保持原貌,土黄色的釉面地砖,各种西式家具,文件柜上已经泛黄的英文书籍等,显示出主人素简、现代、实用的偏好。小楼之所以成为交通线上的重要枢纽,是由于这里是闽西南和潮梅地区的物资集散地,信息灵通,出入灵便,好掩护,宜隐蔽。别看站点小,却联结着革命大风云。当看到整面墙上贴满了经交通线安全进入中央苏区的200多位领导干部的肖像,包括周恩来、陈赓等共和国缔造者时,深深感动于这些“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虽出生入死却如做着生活里该做的事一样平常,最后“对革命连一声谢谢都不需要”。难怪在国民党眼里,这里的老百姓个个都是交通员,共产党就像长了翅膀似的。

动人的故事很多很多,参观者络绎不绝。如今,需要更多隆重的仪式来纪念这些交通线上的小人物,礼赞他们履行绝密使命时所怀抱的理想、信念、忠贞、坚韧以及付出生命的勇毅,彰显他们心中那个国民党丧失人心,只有跟着共产党,中华民族和劳苦大众才能过上美好生活的朴素道理。他们身上的点滴言行,不似“云端”上的豪情壮志,却最能真切体现党的初心使命、誓词力量和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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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楼外,看到一条狭窄的小巷人流不断,便走了进去,一间低矮小屋被密密麻麻的油灯照得通亮,哦,这不就是伯公灯吗?每逢初一十五,当地百姓都要点灯来敬祖祭宗。想起刚才看到“一门七烈士”的邹家兄弟在伯公凹经常用它来做联络暗号,我明白了,革命者来自百姓,他们使用的工具往往就是生活的日常用具,国民党反动派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些伸手就有的办法呢?革命成功靠的就是广泛而坚实的群众基础,这也再一次说明,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


英雄石洞

清晨,火烧云在天际移动,不时有摄影师眼中的“天使之光”照向大地。

今天要去大南山革命遗址。这里是由彭湃同志领导的我党我军较早建立的革命根据地,也是苏维埃政权的所在地,范围包括潮南、普宁、惠来三县,面积达1500平方公里。红场镇建有一座革命历史纪念馆,外观结构工稳,庄严简朴;馆内史料翔实,展陈现代。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彭湃、邓发、徐向前、李富春、方方、古大存等革命者的事迹分陈布列,让我们重温了他们在这块血与火的土地上领导革命运动、成为革命根据地开创者的“激情岁月”。彭湃的那张照片,透出秀杰之气。这是一个可以为理想付出一切的人,他所著的《海丰农民运动报告》等深深影响了后来的中国农民运动,被毛泽东称为“农民运动大王”。

随后,我们来到了位于潘岱村西南200米的山窝里的“英雄石洞”。1928年6月,当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彭湃,在敌情逼迫下不得不转入山区领导红军作战,躲进这个当年叫作潘岱的石洞,而且一躲就是四个月,一位名叫林娘圃的山民,天天扮成砍柴樵夫,为彭湃送吃送穿,传递情报。

站在洞口,远望四周,山峦起伏,林木浓密,确是打游击的理想之地。为体验当年生存的艰苦,我们决定穿越石洞。洞门有若干大石块天然垒就,进到里面,才知道所谓的石洞,也就是一堆巨石互为累叠留出的缝隙而已。洞内幽暗、阴湿、逼仄,一路都是曲里拐弯,高低起伏,遇到狭窄处,只能侧身而过。与其说在洞里走,不如说常常手脚并用着爬,在滑,在攀,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殊为不易。很难想象彭湃他们当年如何在这石洞既要与敌斗争,又要防止被毒蛇蚊虫叮咬,遇到刮风下雨当然更难,洞中求生的那些日子真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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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今天的说法,许多中国革命领袖出身于地主资本家的“富二代”。彭湃就出身在工商地主家庭,自述家里“被统辖的农民男女老幼不下千五百人。我的家庭男女老幼不上三十口,平均一人就有五十个农民做奴隶”。我常想,锦衣玉食的他们为什么能够成为革命先知、先觉、先驱的一代?为什么他们纷纷刀口向内,先革自己阶级的命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他们都是时代的“大我”者,在看到烂透的政府、环伺的列强、愚昧的民众后,一跃而起,毅然背叛自己的阶级,以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投身革命,改造这个不公的世界。彭湃不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吗?肩上扛着救国救民的重任,却被家人骂为“逆子”,“除了三兄五弟不加可否外,其余男女老幼都是恨我入骨,我的大哥差不多要杀我而甘心”。害怕他“败家”,亲兄弟分产自立,彭湃便把自己分得的田契送给佃户,宣布“日后自耕自食,不必再交租谷”。如此胸怀,难怪日后他一呼百应,成为农民的杰出领袖,即使后来被捕赴死也终不悔。由是想到他为了心中理想,困于洞中的这点苦难,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革命的烽火早已飘散,复兴大业还未到来。彭湃这一代青年革命领袖爱国家爱民族的胸志,不正是百年大党再出发时需要谨记的吗?


石刻标语

翁千,一个石匠的名字,也是英雄的名字。

在红场阅兵台的正面,镌刻在圆形巨石上的“巩固苏维埃政权”七个红色大字迎面扑来,气势沉雄,笔划劲炼,它就出自翁千之手。

1879年出生于潮阳后坪村的翁千,因家贫如洗,只读了三个月私塾,便跟随父亲种田、打石。心灵手巧的他不仅能刻出深沟平底的碑字,而且“打巧”精细利落,青壮年时就成为大南山一带著名的石匠。1926年各乡农会乍起,他联合全村穷人组织了后坪农会,还在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凿出一幅长2.1尺、高1.5尺的犁徽,并刻上“农民协会建造”的字样。

刻犁之日,便是翁千为革命刻石之始。1930年,他携全家三代人同上大南山闹革命,先后在石上刻下“惠潮普工农兵第一次代表大会万岁”“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武装拥护苏联”“完成西南总暴动”(末两字未刻成)等四幅标语。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以铁钎作武器,将岩石当战场,在主要道路的两旁凿刻革命标语,被人称作“石司令”。

群众越把标语当作指路明灯,敌人就越恨得要命,千方百计毁坏它,而当地百姓拼了命地保护它。有时用土泥糊上,有时在上面盖草种藤,等敌人撤走后再复原,正如民谣唱的那样,“苏区百姓好聪明,上盖山草下栽藤,转眼石身盖绿被,标语与藤同生根”。自然,敌人对这个“石司令”恨不得置死地而后快。一次翁千正在刻标语“苏维埃欢迎白军士兵拖枪到红军来”,不料被伪装成农民的敌人近身猛扑,他纵身跳下水中,敌人开枪猛打,水面泛起血花,最后翁千还是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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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普通的石匠为了革命,竟有次子、四子、六子、堂弟、堂侄五人相继牺牲,即便如此,也没能停下他手中的铁钎铁锤,直到1933年去世。这对革命有何等的忠心和坚毅啊。他使用过的铁锤、铁钎,至今仍保存在纪念馆里,人们用“血刻石标震南山,忠烈满门数翁千。赤派到底全家愿,留得丹心在人间”来唱颂石匠的革命功勋。

之前到过其他革命根据地,当年那些曾用笔墨写在墙上、屋顶、门板上的红军标语,只能在展馆的照片上观瞻了。而大南山革命根据地的标语口号因勒刻于石,才得以长久保存,后人也能一窥真物。现在这里还有36块、57条共467字的石刻标语保存完好呢。想起毛泽东同志干革命要靠枪杆子和笔杆子的话来,石刻标语不就是笔杆子吗?它们就是用来宣传动员劳苦大众的。在大南山革命历史纪念馆看到翁千使用过的铁锤、铁钎和眼镜等旧物,不禁睹物思人,感慨于他用手中之钎,靠心中信念,从普通石匠成长为如石头般意志坚硬的革命者。他所刻下的标语,犹如“刻在大山上的诗行”,成为永不褪色的“红色风景”。

石匠的形象,也在人们心中钎凿斧削般雕成了一座丰碑。


连环画本

有人击暮鼓,却无人敲晨钟,这将是一幅多么悲哀的图景。

汕头之行是一次难得的红色之旅,除了实地踏访外,还忘不了那套连环画带来的体验。

听说市里正在赶印一部描写汕头革命的历史读物,争取我们离汕前能拿到。果真,一天傍晚,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邱奕辉匆匆赶来,说一定要亲手把读物送到我们手上。拿到那套十本装的“红色汕头”系列连环画后,我瞬间明白了,这是想用这套红色英雄谱,给下一代讲好革命故事,传承好红色基因。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出生的人,常把连环画称作“小人书”。做这套“红色小人书”,动静可一点儿也不小,不仅市委宣传部挂帅主编,还严格组建撰稿组和绘画组,邀请党史专家、文化学者及知名艺术家担任顾问,收集整理汕头革命人物及红色故事史料。共有24位本地作者和画家参与创作,书中的1073幅连环画由12位绘画功底强、擅长连环画创作的画家手绘而成,各册封面则由市里的10位著名画家精心创作。粗略一翻,便感觉文字生动,史料考究,绘制精良,特别是一本本红色边框的封面,令人印象深刻。

晚上回到房间,我又细细翻看起来,也想找回童年的感觉。虽然有些故事这几天实地看过,但更多的历史场景,细腻的传奇情节,感人的人物形象,在连环画里有了更为详细和生动的展开。翻着翻着,耳边响起那首《童年》的流行歌来,“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熟悉的旋律勾起了童年的回忆。很多时候坐着小板凳,蹲在墙角处,躲在被窝里,看着连环画,在“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中“度过了迷迷糊糊的童年”。是的,童年会泛黄发旧,会变得模糊,但有些是清晰的,譬如那些陪伴成长的连环画。

一向以为连环画是“小人书,大天地”,小中蕴含大道理,特别是它的故事性、连续性、形象性和通俗性于孩子有着磁铁般的魅力,多少英雄人物和故事从此深深扎根在心中,这就是小人书长久的生命力。大概当地人意识到汕头的革命历史遗产资源虽然丰厚,但也在逐渐被忽略、被淡忘,如果年轻一代对这座城市苦难和奋斗的昨天知之不多,又哪里懂得“一寸山河一寸血”呢?所以把目光看向未来,通过连环画的形式,让少年儿童能够接续红色血脉,知道今天的美好生活是怎么来的,革命先烈的精神和理想对成长有多重要,这不是一种远见吗?得知这套连环画作为党史学习教育的教材,在七一前夕送进机关、社区、学校和公共文化场馆,尤其送到了孩子手上,我深以为然。

世界大党,如何在新的百年起步时,能有更多的人敲响晨钟,传递火炬,需要用心在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