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江县的人，张口爱唱：

我听得人家说，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

比不上美人多。

果然不错！

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来来往往的我都见过。

……

唱得久了，几成老调。写这支歌的是黎锦晖先生。有些人说唱词无聊。我听来觉得颇有风味，如闻谣谚。入湘，也就很想到桃江去。

桃花江这名字起得好！让人想到诗。杜甫：“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入疏篱。”我来时，已临暮春，天热了，杜诗所吟之景不复领略，想想，也够美的。桃花江大概很瘦了，县里的同志带我们去看资水。

早稻刚插下去，田里全是绿的。车子开到一个地方，站在路边，朝远处望，有一座静耸的山，浅浅的碧痕柔缓地起伏，颇似一尊俏美的少女雕像。湘籍作家叶梦的散文《羞女山》，写的就是它。

临资水，滩流粼粼，泊着几只细长的木船，有野渡舟横之趣。羞女山“朝天无语卧江皋”，翠影倒映在水光里，很柔静。山不高，密生矮树，犹以蒙茏胜危峻。叫来船，绕行水上。波流，云影，竹林，闲走的水牛，舞翅的沙鸥，洗衣妇飘在岸边的笑声，船工呼渡的粗重嗓音……我的印象里，资水滩头应该有裸脊的纤夫，却不见他们的躯影。陆放翁：“舟行十里画屏上，身在两山红雨中。”可惜绯艳的桃花和鲜丽的杜鹃恰已开过，绿波之上是连几瓣落红也难漂浮了。飘闪在江面的白光像一层透明的淡雾，依恋着悠悠荡远的清漪。我的目光轻载着缕缕思绪随它缓缓地去。

羞女山下有一座小镇，修山镇。为什么要躲开“羞”字呢？都说美人窝的“窝心”就在这里。麻石街上有一些楼屋，门檐下和木窗前坐着午歇的老少。在一个铁匠铺，两个赤膊的壮汉举锤敲打锄头，炉中红着一团火。美人的影子呢？回到船上，江水又柔柔地响在舷边了，恍如遥赏古楚《涉江》《采菱》的曲调。叶梦对我说过，资水是很秀气的。到了秋天，水势一盛，还会是这个样子吗？上了岸，回望羞女山，落在水中的峰影依然是静碧的。真是绿波映婵娟呀！古人以益阳近郊一带资水为桃花江，我愿从其俗，离去就可以无憾，心也似被桃花之水浸湿。

桃江是竹乡，到处长着修茂的楠竹，随风，舞如云浪。坐入一户农家，门前是一塘清亮的水，屋后是一山翠色的竹。耳边有轻轻的蝉鸣和低低的雀噪。吃着味鲜的鱼虾，喝下桃花江擂茶，无妨闲话桑麻了。农人笑而历叙鸿古之事，说楚狂接舆就在这一带深翠的竹林里栖隐。这是我未之尝闻的。后来读到《桃江县志》上的一段记载，知道佯狂的陆通“居修山之柳溪”。山水途中入胜游，十里柳溪，当是楚南览景的佳处。

怀古兼可咏史的，是资水之滨的天问台。放黜的屈原，仰对苍天，思接遂古，连发一百七十余问。《天问》奇文，被认定是在这里产生的。清人编修的《益阳县志》：“相传屈原作天问于益阳之桃花江……不为无据。”临江的凤凰山上，屈子问天的旧阁久圮，惟余刻在峭壁上的“天问台”榜书，算是一点可寻的残迹。稍南，依崖造起一座名为“跃龙”的七级浮屠。由这屹然的塔影，如能遥见屈子临风的瘦骨，裂空的闪电划过低布的阴霾，映亮他飘飘的襟袖、腰佩的长剑。寥廓楚天荡响壮士的浩歌。

一山香樟飞散朗朗清气。“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逐客的孤愤，两千年后犹萦回在清清水浪间。楚臣遗恨，湘魂谁怜？访至此处的我也只能抚石而叹了。石，是水湄的数块巨礁，暗红色，留几个漫漶的字，似篆。传为屈子钓鱼台。唉，远不及严子陵钓台高。取势这样矮，临长流，抛丝入水，自损风概。望江洲，我倒很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可说步趋三闾大夫行吟的芳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