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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传奇马师曾(一)

作者简介:

彭俐,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著有人物传记《醒木惊天连阔如》,散文集《行走京城》《行走在纸上》《热爱思想》,诗集《我和祖国》《剪一缕阳光》《诗画谱名医》等。作品曾获中国新闻奖、北京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并获中国曹禺戏剧奖·评论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评论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诗歌与散文被收入国内语文教材与高考试卷,并被选入新加坡小学华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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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表斯文的马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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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曾为粤剧艺术大师,独创“马派”艺术,代表作品有《苦凤莺怜》《贼王子》《搜书院》《关汉卿》《屈原》等。一生影剧“双栖”,作品琳琅满目,创作粤剧剧本90余部、演出剧目400余出;创立“全球电影公司”,出演电影58部。历史上,首创粤剧剧团男女演员合班,最先将西方的歌剧、话剧、影片等改编、移植到粤剧舞台,并最早率领“国字号”粤剧团出访异域……被其同龄又同行的挚交田汉(《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作者)赞誉——“留得梨园一代名,海南天北遍歌声”“香山佳句师曾剧,一例能抓大众心”。

马师曾的主要合作者红线女(原名邝健廉)是粤剧表演艺术大家,开创粤剧史花旦行当影响最大的唱腔流派之一“红派”,其代表作有《刁蛮公主憨驸马》《佳偶兵戎》《昭君出塞》《山乡风云》等。上世纪40年代起步入影坛,拍摄电影《玉梨魂》《胭脂虎》《慈母泪》《红白牡丹花》等百部之多,1957年在莫斯科第六届世界青年节上获得东方古典歌曲比赛金奖,2009年荣获首届“中国戏剧终身成就奖”。她是周恩来总理家中的常客,毛泽东主席曾题赠墨宝:“活着,再活着,更活着……”



粤剧,岂止岭南文化之载体,实为华夏大地之奇葩。

关于地方剧——粤剧,所言“过不了长江黄河”,主要指它的方言拗口、不易传播,纯属语言学范畴的羁绊,却不能说,它的戏剧形式和内容不曾囊括南北东西,多有涵容。正相反,它在发轫于元末明初、孕育于明清两代、成熟于清末民初的几百年历史岁月中,吸纳天地万方之精华,不断补强自身,戏剧团体之“本江班(本地班)”虽曾对垒“外江班”,但也“偷艺”于竞争对手“外江姥(广东话)”。例如,汉族传统戏曲四大高腔——梆子腔(秦腔、河北梆子、山东梆子)、皮黄腔(京剧)、昆腔(昆曲)、高腔(原称弋阳腔),无不浸淫于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戏剧沃土,足令粤剧(又称“本地戏”“广东大戏”“广府戏”)这一参天大树根系粗壮、发达。究其原委,概因南粤这一方水土——江河湖汊交织如网,田垄平铺阡陌纵横,物阜民丰致使戏台城乡遍布,气候温暖而让演出大可露天……

如上所述,我国历史上“戏剧大熔炉”的现象,出现在南海之滨再自然不过。

粤剧虽然生于滨海暖乡,唱腔优美抒情,吐字好似软语嘤嘤,属于珠江水系之特有产物,却借鉴、融入了北方靠近西部寒带雪域的高亢秦腔的韵味,吐属不乏金属之声的铿锵、黄河瀑布的雄肆与豪放。而刚柔相济,不惟马师曾先生的戏剧艺术风采,更是他人生侠骨柔肠的情感生活之写照……

说起粤剧“泰斗”马师曾(1900年4月2日-1964年4月22日),就不能不说到南粤文化(即广东文化)。

广东,非一般省份也,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是主流文化的“大省”。

马师曾属于粤剧,粤剧属于广东,广东属于中国,中国属于世界……

这既是广东粤剧人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2009年9月30日,粤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纪念马师曾先生110周年诞辰时,85岁高龄的红伶——红线女登台献唱。她说:“我不是粤剧大师,他才是。”

说到马师曾和红线女,两位不朽的艺术家各自成就皆为传奇,而他们两人的爱情、婚姻包括离异更是传奇。结缡解缡,并不妨碍他们始终在戏剧舞台上珠联璧合;牵手分手,依然在艺术创造的天地中无比真诚默契。

马师曾,字伯鲁,号景参,曾用艺名关始昌、风华子,1900年4月2日(农历三月三,民谚“三月三,生轩辕”)出生于广东省顺德县桂洲镇一个富裕的茶商家庭,书香门第。

1907年,广州。

港口,南来北往的船舶蜂拥一处,有的忙着系缆,也有的急于起航。岸上的人流如注,洋人和老土混杂在一起,各色人等,各地乡音,互不搭调,显出滑稽……

街市小巷狭窄,泥尘飞扬,石板路凹凸不平,极易崴脚。然而,店铺毗连,顾客盈门,只见茶幌酒帘随风招摇,小摊小贩们也有进项,他们收了摊儿还能去看戏。

马师曾的母亲王文昱戴一副眼睛、皮肤白皙、清清爽爽的样子,在人流中格外醒目。她曾任广州第一任女性学校校长,如今在家专门辅导儿子读书。

马师曾的爷爷马肇梅是一位茶商,鸠形鹄面而眸子分明,年逾花甲,步履轻松。想来,他也算有福之人,膝下的四个宝贝孙子就是证明:马师曾、马师贽、马师奭、马师洵。

小马师曾,驰骋在幻想的粤剧舞台上,以天下名角的身份,打斗正酣,且身手矫健、赢得(亦幻想台下)喝彩声一片。

想象中,他可是“正印(粤剧一号演员)”武生,饰演的是《双侠记》(当时由名家靓元亨主演),他身边的搭档是平时最要好的、清平路小学的同窗陶哲臣,为他助阵、帮腔。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次体验做戏班“班主”、做万世名伶最为关键的一次出手——投出“打五件”之一件——竹箩(竹箩筐)时,竟然一点儿都不糟蹋地好好“款待”了自己的爷爷马肇梅!

这是马肇梅的孙子、王文昱的儿子——淘气的马师曾,带着邻家几个顽童,正在上演粤剧中最受欢迎的“全武行(戏中大规模武打)”。

与其他北方剧种不同,这种暴烈的武打场面,尤其为广州下四府的观众所偏好。

明清两代,广东省分设“十府”——即“广州府、肇庆府、惠州府、潮州府、韶州府、南雄州府(上六府)、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下四府)”。

因为“下四府”地区居民偏爱武戏,所以粤剧剧团便以武打戏迎合当地观众。与京剧中的武打展示虎步、功架、身段,注重艺术性、表演性、观赏性不同,粤剧武生可不是北京“天桥的把式”,他们讲究真功夫,是上场“真打真拼”的。

正像中华武术中的岭南派武功,朴实无华、硬朗实用,粤剧武打也突显实用性的武术技巧,一招一式,直击到肉,譬如“打真军(不用替身,用真功夫对打)”“呕真血(气功逼吐胃水)”“六点半棍(少林寺咏春拳必修兵器)”和“打五件(使用器物:桥凳、担挑、竹箩、四方抬、匕首)”等。

小师曾,六七岁的髫龄,就学着舞台上的武生,在自家的院子里耍,这让他的母亲王文昱大为光火。

王文昱的确是教子有方。

早先,她创办了广州西关女子师范学校,可谓该地女子教育的先驱人物。有了这样的母亲,不教出马师曾这样的儿子,那才叫怪呢。

王文昱很会选择适合自己孩子(三五岁年龄)的蒙学读物。她不选《三字经》(宋代王应麟)和《百家姓》(北宋初佚名),也不选《千字文》(南朝周兴嗣)和《弟子规》(清朝李毓秀),却直接让儿子通读《增广贤文》(明代佚名)与《幼学琼林》(明末程登吉)。这是非常有见地的做法,相当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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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侬爷爷抱着孙子在香港家门口


马肇梅的一船茶叶,在运往新加坡的途中被海上的一阵“水卷风(龙卷风的一种)”吹到天上去了。

内陆人不大明白,沿海的水手们又把“水卷风”叫做“龙吸水”“龙摆尾”,它在水上的风速,最高可达每小时150公里,水柱直径从几米到几百米不等。

那是发生在马六甲海峡的海运事故,船长、船员落水,生死不得而知,确切的消息是,上百吨广东珍品茶叶——鼎湖茶、观辣树茶、罗浮茶和玻璃茶,全都变成了“天女散花”,随风飘散……

马肇梅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比那窦娥还冤,真是无厘头地六月飞雪。

在此之前,外商的先期付款早已经到手,马肇梅还用它还了先前欠别人的一笔账。因此,手里再没有闲钱可以抵货。这一船货物已经见了海龙王,新加坡的买主等着茶叶货船,等得先是着急,后是焦躁,最终光火,不胜暴怒,最后的最后,放出一句狠话:

“货再不到,要用茶商马肇梅全家的人命相抵!”

事已至此,马肇梅也彻底想开了,他起身赶路,带着一家老小北上,去投奔自己在湖北武昌的叔父马桢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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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曾(右二)、马师贽(右四)、马师奭(左一)、马师洵(右一)四兄弟和母亲王文昱(中)


小马师曾的曾叔祖(也称曾叔祖父,即父亲的叔祖父)、爷爷马肇梅的叔父马桢榆,是武昌两湖书院经学馆院的馆长。

设立在武昌的两湖书院,作为晚清时期湖北省的最高学府,是“四大中兴之臣”之一的张之洞(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于1890年(光绪十六年)创办的,10多年后,先后改为两湖大学堂、两湖总师范学堂。

这个书院虽然与马肇梅没有直接关系,却有间接渊源。它是由两湖(湖南、湖北)的茶商们捐资兴建的,专取两湖士子(即才识出群、志行不苟的秀才各100人)肄业于此。为报答茶商资助,预留40个名额给茶商子弟。课程共有六门:经学、史学、理学、文学、算学和经济。其所延聘的名师中,既有为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做《水经注疏》的学者杨守敬,也有“戊戌变法”六君子中的学人杨锐……

马桢榆、马肇梅叔侄二人,一见惊喜,未及多言,早就以泪洗面。

贵为两湖大学堂经书院院长的曾叔祖父马桢榆当即拍板:

“今天,我们家来了个7岁的‘小小举人’,出口成章!我就收下这个‘关门’弟子了!将来,这孩子必定虎步龙骧,前程无量!”

自此,小师曾在整整4年间,得到中华大地的心腹地带——武昌经学大师马桢榆的亲授真传,把“四书五经”念得滚瓜烂熟,不仅烂熟于心,还能别有心得……

古人所言“四书”,当然是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五经”,即为《诗经》《尚书》(书经)《礼记》(礼经)《周易》(易经)《春秋》(春秋经)。

小师曾过目成诵,悟性极佳。

他居然领悟到以上这些汉文化经典的精髓,即许多成年人都总结不出来的微言大义。虽然在表述时显得稚气未消、天真无邪,令人忍俊不禁,却多少也对人有所启发。

且看“小小举人”振振有词,解释“四书”:

孔子爱读书、讲道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也”;

孟子爱孩子、不怕死——“大人者,不失其赤字之心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大学》叫人天天洗澡、完美做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汤王刻在洗澡盆上的格言)”“止于至善”;

《中庸》让人真诚、和气不会迷路,能够找到家——“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对八九岁的孩子来说,读“五经”比读“四书”更有难度,也更不好理解。但是,这同样难不住这个机灵鬼。因为他已经从曾叔祖那里“偷艺”,学了不少文学史上的知识,包括历代诗词歌赋以及各种掌故、传闻、趣事等。“小小举人”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你看他是怎样稽古钩沉的:

“孔子编辑《诗经》,告诉人爱鸟。要不,他也不会把《关雎》放在最前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人说雎鸠是鱼鹰(鸬鹚),有人说它是鸳鸯,我看它们都不如这只画眉(指了指窗前悬挂的鸟笼)可爱,还是我们广州的画眉鸟叫得最好听呀!只可惜,3000年前,商周时代的人还不认画眉……历史上,第一首写画眉的诗,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所作:‘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见《画眉鸟》(1047年)。’”

曾叔祖父想起唐代骆宾王7岁《咏鹅》,李泌也是7岁《赋棋》,也想考考小重孙的文字功夫,看看他能有多少文学潜质,于是出了一个难题:

“你那么喜欢画眉,就给我作一首诗吧,题目是《咏画眉》!”

小师曾略加思索,脱口吟哦:

三月阳春画眉叫,

唱戏台词全忘了。

幸亏有我来提示,

磕磕巴巴让人笑。

曾叔祖父听后不禁哈哈大笑,声震屋瓦,把那只广州画眉吓坏了。

小师曾见曾叔祖父这样高兴,就更是滔滔不绝了:

“《尚书》是道德书,谁能做到皋陶所说的‘行有九德’,谁就是十全十美的人。‘九德’是‘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可为什么偏要‘九德’,不凑个‘十德’呢?!显然,人是很难做到十全十美的!”

“《礼记》中说:‘唯乐不可以为伪。’这是在说,演戏不能作假。戏是假,人是真。那么,真人演假戏,又该怎么办呢?我都有点儿糊涂了!反正挺难的!用嘴唱戏的人,嘴要对心,这书里说了:‘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周易》说了,君子与天比高,与地比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我能懂;厚德载物,我就不明白了!厚德的人不贪心,不贪心,又怎么能载那么多物呢?真是不懂!”

“最后说说《春秋》。《春秋》这本书呀,写得真好,真是按照《礼记》所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你看它别的不讲,只讲‘王公’的事情。可‘王公’不是‘公众’呀!我听广州街头的大人们演讲,老说‘公民’‘公众’,不提‘王公’的。从公元前722年到前481年,除了鲁国的12个王公以外,就没有别人的故事吗?(背诵听过的街头演讲)真正的‘天下为公’,应该是孙逸仙先生的意思,要我解释就是‘天下为共’。孙先生说,国家是公民‘共有’,政治是公民‘共管’,利益是公民‘共享’。‘三共’说的就是‘三民’!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1906年提出)’是——民有、民治、民享,我大概都说清楚了吧。”

曾叔祖父一听,这哪里是咱家的“小小举人”呀,这是活脱脱一个“小小同盟会员”“小小革命党人”!他心里实在有些害怕,赶紧关窗户,拉窗帘,制止反清言论:

“我的小祖宗,快快打住!快快打住!不能再乱说!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现在朝廷到处搜捕孙中山的同盟会员、革命党人,悬尸城头,格杀勿论!说这些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你知道不知道?!”

小师曾想起琼剧(琼州戏、海南剧)《搜书院》的台词:

(镇台)不准歇息,休多开口!走!

(谢宝)大人,人心肉造,他他非是马牛!

曾叔祖父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

“这小脑瓜儿,能想这么多问题,提出这么多疑问,恐怕是大多数孩子做不到的。这大概都是因为,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降,近80年来,神州陆沉,国祚衰微。根据《南京条约》和《中英五口通商章程》规定,上海开埠(1843年11月17日),宁波开埠(1844年1月1日),福州开埠(1843年9月24日),厦门开埠(1843年11月2日),广州开埠(1843年7月27日),致使西学东渐,洋人入驻,西方的文化和思想给你们这些殖民地的人洗了脑了……”

小师曾在武汉,从曾叔祖父那里得到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和浸染,让他一生一世怀抱一颗中国心。(一)

(本文照片均由马师曾之子马鼎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