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乡远情更切 ,无日不思归

作者简介:

李硕儒,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委、文学编辑室主任、《小说》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篇小说集《爱的奔逃》、长篇小说《大风歌》( 合作,获重庆“五个一工程奖”)、《千古商圣——范蠡的后半生》( 合作)、散文随笔集《外面的世界》( 获全国图书二等奖)、《浮生三影》、《彼岸回眸》、《寂寞绿卡》( 获全国图书二等奖)、《母亲的诗》、《暮秋的云》等。合作创作并播出《巨人的握手》( 获金鹰奖二等奖)、42集历史剧《大风歌》等。


赛龙舟  摄影  柯荣臻.jpg

赛龙舟    摄影/柯荣臻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难怪王维的佳句流传千年,几乎人人倒背如流,因为他写人的感情丝丝入微,已经到了众心一脉之地了。长居海外,何况“独在”,哪怕是阖家俱在,也逃不脱“异客”之感。特别赶上“佳节”,那种“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之感、之思,更是萦心萦怀,拂也拂不去的。

旧金山是移民之城,崇尚多元文化,西方节、日本年、爱尔兰节、中囯节……都过,除西方的圣诞节、感恩节外,中国年最热闹,各式仪仗、花车、舞龙几乎游遍全城,有好几年,那位黑人市长威利·布朗也登上花车与民共游行同庆祝,斯坦福大学和伯克利大学的花车更是年年比拼……到了中秋节,华人们家家去中国城买月饼,夜晚,佐以美酒、月饼,赏月思乡;端午节则不同,凡能自包粽子者,大多自包,包入自己的乡情和口味。那时岳母尚在,她的七个儿女四家都在旧金山,几乎家家自包,然后,三十多口的大家族聚在一起,共赏各家的不同口味,倒也其乐融融。

越是眼前热闹,我的心越坠入文天祥“风雨天涯芳草梦,江山如此故都何”的诗句中,进而使人意绪飘忽,回到从前,回到我幼时的故乡:农村少热闹,更重四时节,孩子虽不懂,却更加新奇兴奋。每到端午节,当我听着鸡鸣声早早爬起来时,见母亲已在各个门楣处插上散发着清香的绿莹莹的艾草,我问为什么?母亲说“为避邪,驱邪”。之后,她总要给我在衣服前襟处坠上一个用五色丝线编织的荷包。

我问:“这么好看,哪儿来的?”

“我为你编织的,”母亲笑着,“好看吗?”

“好看。”我举起来闻闻,还有一股清香味。“不是为好看、好闻,吃过饭,你戴着它去后面小河边洗洗眼睛,会一年不害眼病。”母亲谆谆叮嘱。

我点点头。这时,锅灶里已飘出一股粽香味,红枣伴糯米的香。我看着母亲,她的眼里已布满血丝:“妈,你又一宿没睡吧?”

母亲笑说:“过节嘛。”之后就教我跟她背诵“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挂香囊;门插艾,香满堂;龙舟下水喜洋洋……”

随着我们的背诵声,住在上房的奶奶就带着陪伴她的大表姐来吃早饭了。饭后,大表姐戴上母亲为她编织的和我一样的荷包,拉着我来到后院门外的小河边:……啊,那河边真好看,柳树一棵挨一棵,片片柳枝绿漾漾地到处拂荡,荡得河水愈加清亮。河边已经聚了不少孩子,都在嘻嘻哈哈地用河水洗眼睛,我也学着他们,只觉洗过的眼睛凉沁沁,亮闪闪,甚是舒服。也有大些的孩子已耐不住蹲在河边洗眼,早已下到河里去捞小鱼、小虾和小蝌蚪了……

 “……爸,你好吗?”可能是见我把酒独坐,半天不语,女儿带着刚满三岁的外孙女来到我身边。

我抬起头,将外孙女搂入怀中:“我很好,只是想起我小时候过端午节的情形,想起奶奶……”我想把端午节吃粽子的来历、屈原投江、《离骚》《天问》等说给女婿和外孙女听,可惜,语言不通,只能……

女婿是美国人,外孙女生活在英语世界,尽管她身上流着我的血液,可我东方世界的思乡、乡愁及丰饶瑰丽的历史文化很难传递。不只是她,自幼在美国长大的女儿也只能浅浅沟通,这怎能不加重居美华人老者的乡愁……


微信图片_20220518145346.jpg

每逢端午倍思亲


事也凑巧,端午节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女诗人潘郁琦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台湾的著名诗人痖弦、楚戈将分别从台北和加拿大来旧金山,香港诗人黄惉已在这里,大家齐聚,岂不该聚得有个声色?

“自然应该。”我答应着。

“所以我们几个商量,想举办一个‘诗与音乐的畅想’晚会,也算纪念端午节吧。晚会上,音乐家要演唱、演奏自己最拿手的乐曲,诗人要朗诵自己最得意的诗作。”

“是个美好的设计,但愿成功。”

“所以你一定要参加!”她笑着。

“我?”我的确有些意外,“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了……”

“不许推辞,旧作也行。”她友好地下了命令。

我喏喏着:“我们这里还有谁?”徐志摩老友、四十年代的老诗人纪弦,著名小说家於梨华,诗人王性初,青年诗人程宝林。

晚会在圭谷库布梯诺市图书馆大厅举行。想不到那一天,偌大的大厅竟满堂华衣艳服、座无虚席,更想不到的是主持人潘郁琦从仪容、台风到吐字、用词竟十分专业(后来得知,她曾做过台湾某电视台的主播)。旧金山真是藏龙卧虎,音乐家们果然个个不凡,各有各的拿手之作;诗人们也次第登场,每人都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轮到我时,只好朗诵了我的急救之作《东方的树》:

树,一棵东方的树

被生生拔离,

离开他自己的空气、土壤和水分

风干着、懵懂着、喘息着

插入了另一块陌生的土地。

这本来是一块肥美的黑色土壤,

可迎候他的却是燥热的夏季。

这里本来一片碧蓝,

可不知为什么

山那边却天天飘来迷乱的云翳……

他不再歌唱

——因为喉咙已经喑哑,

他不再摇曳

一片片叶子已经摇不出过往的旋律,

他不再有诗

干旱的天空下他已经恹恹失语……

诗人的失语是生命的癌变,

诗人的沉默是宇宙的瘫痪,

救赎吧,人们——

祷告吧,兄弟——

噢,且慢——

他刚刚悟出

他已不是诗人,

他不过是一棵树

一棵拔离故土的半枯的树。

竟是掌声如潮。我明白,不是我的诗好,是因为同是外来移民,或许都有此感此心。

潘郁琦的确老道,调侃说:“我想这是诗人的自况吧。不过,别着急,慢慢你会发现,加州的阳光比哪里都明媚,加州的天气比哪里都温和、湿润。”

她说得不错,加州的阳光的确纯净亮丽,旧金山的气候的确温润如诗,然而这都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外在的物化存在,人类与其他生命最大的不同就是重思想、重文化、重魂之所系。我们最离不开的是唐诗、宋词、昆曲、茶韵,我们最难割舍的是江南燕归、北地冰雪,我最魂牵梦系的更是故都北京的一年四季……这就是拙诗《东方的树》的缘起和旨归,也是我身在海外、乡愁缕缕的情愫因子,我只能望星兴叹:远乡情更切,无日不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