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游戏絮语 ——读《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

作者简介:

刘树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著有《中国第五代电影》《一部影片的诞生》,长篇小说《谋圣鬼谷子》,小说集《爱应从负数开始》《陶魂》等。编剧作品《三国演义》《了凡四训》《谋圣鬼谷子》等影视剧百余部(集)。作品多次获国家级各类奖项,学术论文获中国艺术研究院第一届、二届、四届优秀科研成果奖。


微信图片_20220418163147.jpg


一部学术著作,连续几个月挤进三联书店新书排行榜前列,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在一个浮躁的时代,在一个追星,推崇碎片化知识获取,推崇快餐文化的当下,读者对一部探讨京剧艺术的专著投入极大关注和热情,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也着实令人欣喜。

作为本书作者几十年老友。我有幸参与了此书的创意、讨论以及审读每一章初稿,直到它的付梓问世。每每翻阅掩卷,就不由想起这期间两位作者遇到的艰难苦辛和几度辍笔陷入瓶颈的经历。这也促使我不得不絮叨几句。


写一本什么样的书?

郭宝昌于京剧从小就是“戏痴”,终生玩票,拜过师,登过台,曾与许多名角儿有私交。按他私下里说的就是“憋了一辈子的话,不能不说!”可怎么说?是个大难题。他多次对我说,想写一本关于京剧的书。“太应该写啦!”“你想啊,京剧的表演在世界各大表演体系里,独树一帜,找不到雷同之处!”想想说得对,京剧表演艺术,它既不是斯坦尼斯拉夫,也不是布莱希特。它就是中国京剧,中国戏曲。

宝昌一生搞创作,剧作和导演是他强项。可是写理论著作,他自己说有些理不清头绪。有一次在什刹海聚,他跟我说:“这也忒难了!一肚子东西太多,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编排出来。”我曾经建议他可以用散论的笔法,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比如像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秦牧的《艺海拾贝》,或者罗兰·巴特的《爱之絮语》……他不置可否。

后来陶子(本书的另一位年轻作者)加入了。当然也是写写停停,陷入苦苦煎熬。如蛇蜕皮,蝉脱壳。终于有一天,他发过来一篇“说丑”,这一下提起了我的精神。写得实在是好。其中,“大美方可言丑”“丑在舞台上的美学功能”“超越悲喜,生死”,大量活生生的典故,亲历,又把他自己的美学观点自然融入其中,有很高的学术品质。我把读稿感觉发给他。他回信说:“一直盼着你的意见,因为没底。得到肯定,信心大增。”后来我回答他说:“我怀疑你书的其他章节能否都如‘说丑’的水准。如果能够,那就成功了!”以后,陆陆续续收到其他章节,篇篇都有特色,令人倍受鼓舞。

我突然觉得,得亏宝昌没有听我的建议,如果那样,他们的书至多也就是像翁偶虹先生那样一本《戏曲论文散论》。翁先生了不起,但他的理论还没有形成体系。


关于本书的立论——“游戏”

初稿完成后,终于得出结论——“游戏”是本书的宗旨立论。当时两位作者还没有定下书名。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游戏”的立论能不能成立?

关于中国戏曲,一百年来众多专家学者都进行了不懈的探索研究。从百年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到延安时期和新中国戏曲理论界的巨擘张庚先生,还有如群星璀璨的戏曲理论家们,都对戏曲界定进行了卓绝的理论研究。

王国维先生说:“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为此,他做了大量研究、考证。仅研究戏曲的著作至少就有六本之多。其中,以《宋元戏曲考》(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改成了《宋元戏曲史》)为代表作。后来的张庚先生经几十年研究得出“剧诗说”的结论,并以此为宗,与郭汉城先生写出了《中国戏曲通史》和《中国戏曲通论》。而这一史一论也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看家著作!

记得当年北京广播学院的老师施旭升先生提出了戏曲的“乐本体”观点,与张庚先生的“剧诗说”商榷,立时引起争论。这都是旧话。只为说宝昌的“游戏说”立论之险。

由于担心,就学习。于是想起了训诂学。比如“戏”它既是戏曲之“戏”,也是游戏之“戏”。古文字讲究形音义,一个字往往由部首和发音及字意组成。繁体“戏”则由右偏旁“戈”与左边的“䖒”(音稀)组成。而此“䖒”字又由上面的“虍”(音呼,猛兽皮毛纹身之意)和下面的豆组成。所以,古文字学者认为,“戏”字就是执戈武士在鼓乐声中与猛兽或者与戴猛兽面具的人(演员)进行搏斗的狩猎游戏。所以,从训诂学的意义上说,戏曲的根就在游戏。

我们还可以看看一些古戏楼的对联,也有许多关于“戏”(戏曲)就是“戏”(游戏)的遗存。这点书中有,还可以补充几个。比如“台上唱戏,台下看戏,尽是逢场作戏”,这既有戏曲,又是游戏。还有一个:上联:“故意装腔,炎凉世态”,下联:“现身说法,游戏文章”。


微信图片_20220418163216.jpg


直接提出了游戏的概念!

其实,这“游戏”是一个哲学命题和文化命题,与人类文明发展息息相关。这个命题在西方讨论的比较热。上自亚里士多德,下至康德、席勒、斯宾塞,当然还有尼采,最后到德国的大哲学家伽达默尔,已经成为非常重要的一个流派。他们的主要论点是“人类文明起源于游戏”。这和普列汉诺夫的“文化艺术起源于劳动”是不同的说法。

新冠疫情前一年,人民出版社翻译了一本德国大哲学家伽达默尔的书《美的现实性——作为游戏、象征、节日的艺术》,作者是位哲学美学大家,著作等身。这本美学书很重要。可惜因为疫情,我国的读者,甚至学者们没有引起重视。我问过一些搞学问的朋友,几乎都没看过。这个老外对东方美学有兴趣,尤其看重中国古代哲学和美学。他在这本书的中文翻译序言里甚至说:“你和中国人说哲学和美学,无异于班门弄斧。”哈,也可能他是客气,也许不是。在这本书里他就说:“最初的(人类)文明是被游戏出来的。是在游戏中并作为游戏产生出来并永远不脱离游戏。”我引用了这句话,意在说明宝昌的京剧“游戏说”的立论没毛病。而且你看了这本《了不起的游戏》,它的论证和大量例证都能自圆其说和自成体系!


关于观演一体

这是本书里最有意义的观点,它说出了京剧,戏曲表演与此前中外学术完全不同的体系。它突破了斯坦尼斯拉夫的第四堵墙,即演员与观众,舞台与剧场之间的隔离。“观演一体”这概念很少有人提。宝昌把它做为中国戏曲,特别是京剧的表演之独特大声疾呼出来,而且,把它定义为京剧戏曲表演的特质。书中有大量的实例,有说服力。比如:“叫好”,而且,叫好也分“七类八派”,这恐怕大多戏曲界的行家们也都不太知道。再有,表演中的“现挂”也都是“剧场美学”里的特色。

“观演一体”提得好,而且,这在戏曲源头上有先例,很普遍。这让我想起了《太平御览》里记载的一段轶事。说的是唐代最小诗人刘宴的故事。读过三字经的都知道有这么几句:“唐刘宴,方七岁,举神童,做正字。”他写的一首诗流传后世,即《咏王大娘戴竿》。事情发生于唐玄宗(就是梨园祖师爷唐明皇)开元十二年。不妨引用一下《太平御览》:

“唐明皇御勤政楼,大张乐,罗列百技。时教坊有王大娘者,戴百尺竿,竿上施木山,状瀛洲方丈(蓬莱,方丈瀛洲),令小儿持绛节出入于其间,歌舞不辍。时晏以神童为秘书正字,方十岁(这里记述有误,刘宴生于公元716年,开元十二年是公元724年,应该是八岁)帝召之,贵妃置之膝上,为施粉黛,与之巾栉,令咏王大娘戴竿。晏应声而作,贵妃大喜因命牙笏及黄纹袍赐之。”

刘宴遵命而作的诗就是《咏王大娘戴竿》:“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这段记载非常典型地说出了“观演一体”的剧场美学。你想啊,那次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勤政楼观看百戏大赛时,演员、教坊的艺人王大娘,在做精彩的戴竿演出。而观众则是唐玄宗、杨贵妃及一众官员大臣。此时,舞台上(也许只是勤政楼下的广场)的杨贵妃却在给抱着的神童刘宴描眉画眼。看到精彩处,叫好声不绝。贵妇命刘宴即兴以戴竿为题赋诗一首。诗成《咏王大娘戴竿》,杨贵妃当即赏赐。这不典型的“观演一体”吗?在中国戏曲史上,百戏也是戏曲的源头之一。所以说,观演一体也是历史沿革。


学术著作也应该有可读性,文学性

笔者在退休前几年,有幸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高级职称评委和教育部优秀博士论文的评审。这期间,阅读和学习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可是,在此学习过程中,也深深感到某种遗憾:不能不说,这些著作都有各自学术领域中的建树,著作体例架构合理,论述清晰逻辑性严谨,所用资料例证丰富翔实。但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几乎所有学术著作面孔绷得都紧,太严肃(或者说过于僵硬),看着太累。而《了不起的游戏》则大不同。作为一部有学术品质的著作,它的可读性太强了!可以说,在阅读初稿和审议修改稿乃至成书后的阅读中,丝毫没有过去评审专著时的辛苦。一部理论专著能让读者产生阅读快感,很了不起。书中的论述平实,妙语横生,落笔成趣,都是我所见过、读过的学术专著中的奇葩和另类。当然,我这么说丝毫没有贬低本书作为学术著作的严肃性。

当然,能取得这样的效果,与郭宝昌本人的叙述风格有关。我还看过他写的书,比如《说些你不知道的事》《都是大角色》,但那些书不是理论著作。至于本书的学术论述特点,宝昌的合作者陶子居功至伟。陶子是位年轻学者,女博士,社科院研究员。在这次与宝昌合作中,她实践了自己一贯的主张——“用中国人自己的语言说中国人自己的美学。”这次与宝昌的合作,她做到了!她做了大量的研究劳动。我知道,她仅仅录音就积累了几百盘之多。每次阅读稿子,我都没有感觉到她的痕迹。《了不起的游戏》其文风既涉笔成趣,又逻辑严谨。常常惊叹陶子她是怎么做到的,实在是太了不起!

最后再絮叨一句。《了不起的游戏》是中国戏曲学术领域一部重要著作,也是对国际戏剧美学的一个贡献。他向世界提供了一个深入了解中国戏曲文化遗产的路径。从学术上向世界展现流光溢彩的京剧艺术不同于世界任何一派而独树一帜的戏剧表演艺术体系。

向两位作者致敬。


链接

郭宝昌,1940年生,广西电影制片厂、深圳电影制片厂导演、编剧。创作电影《神女峰的迷雾》《雾界》《春闺梦》,及电视剧《大宅门》《淮阴侯韩信》《大老板程长庚》等多部影视作品。近年仍从事影视、文学、京剧、话剧创作及戏曲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