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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天地间——散文家杨海蒂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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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蒂

《人民文学》编审、白求恩精神研究会理事、“观音山杯”当代文学论坛秘书长。

著有文学、影视作品多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选刊、年鉴、排行榜、教材教辅读本,并被应用于高考和中考试题。散文、诗歌、小说均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获丰子恺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孙犁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

王波:您的散文《北面山河》在《北京文学》发表后,被《散文海外版》作为当期榜首“特别推荐”,入选多个书、刊选本,被翻译成英文、哈萨克文推介到国外,荣获北京文学奖。谈谈您写这篇散文的心路,说说您心目中的西部历史文化。

杨海蒂:西北对于中国来说意义非凡,它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司马迁说过一句话:中国之事,大凡起于东南,成于西北。中国堪舆祖师、风水宗师杨益说,“自古英雄多出西北”,盖因“西北多山,得天地严凝正气,其龙最垂久远,形胜完全,上钟三垣吉气,宜英雄出于其中”。传说中的“三皇”、人文初祖炎黄二帝、农耕文明始祖后稷、“造字圣人”文祖仓颉、创建礼制的周文王、分封天下的周武王、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君临天下的汉武帝、写出“史家之绝唱”的司马迁、开创“盛世之国”的隋文帝、扫除群雄的唐高祖、文韬武略的唐太宗……这些彪炳史册、灿古耀今的人杰,都生长和建树于这片土地。尤其从平王东迁到秦始皇统一中国,这五百年间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历史;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政治制度,基本上是在秦朝奠定的。秦朝奠定了地理意义上的中国,成为我们的国号(CHINA发音秦);汉(代)奠定了文化意义上的中国,成了国人的族号。

文史家有句话,“文史不通,下笔空空”。下笔空空,思想自然缺席。思想是文章的硬核,没有思想,文章不过是一堆华丽而空洞的语言垃圾。

游历如读史,每游历一地,我就如同读到当地一部活历史。陕北是一片理想主义的天空,是一片英豪辈出的土地;“天之高焉,地之古焉,惟陕之北”。横山(古银州)是党、项、羌的根据地,是西夏政权的发祥地;目睹“龙隐之脉”横山山脉穿过黄土高原横亘天际,亲见无定河趟过塞北沙漠漫延横山全境,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我爱这片雄浑的黄土地,在心灵激荡下,《北面山河》一气呵成。

很多文友评价拙文“气势磅礴”“气概豪迈”“不似出自女性笔下”,看来女性也不是全无性别优势:倘若女作者作品写得雄性“不似闺阁语”,会大受赞赏,如果男作者写得娘娘腔,会被骂得很惨。

这篇拙作也受到白求恩精神研究会领导的青睐,他们说:“我们一直在寻访写白求恩专著的作者,读到《北面山河》,我们都很激动:这就是我们希望的文章风格,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作者!”这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和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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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波:谈谈您的新作散文集《走在天地间》。

杨海蒂:《走在天地间》是名家“行走文丛”中的一本,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当初,出版家陈先法告知,这套书的作者大多声名赫赫,甚至有几位大名鼎鼎的作家最终出局。我有幸忝列其中,十分荣幸也诚惶诚恐。拙作面世后,名列“当当文学艺术新书销售榜”前茅,被国家图书馆等多家大图书馆收藏。迄今为止,已有二十来篇论文、评论陆续发表于三十多家报刊,作者大多是我素不相识的读者。非常感谢读者朋友的厚爱,我深知这本书的缺点和不足所在,真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王波:作为三毛散文奖审读委主任、文汇出版社“金散文”文丛特邀主编,说说您倾心的散文。

杨海蒂:中国文学传统是诗歌和散文。散文乃中国文学之正宗,在古代,能“为文”方为“文人”,这个“文”就是散文。中国文化的原始经典很多就是散文。

我认为文学艺术只有好、坏之分,没有新、旧之别,散文自然也不例外。根据阅读经验,我总结出当下散文写作的几大通病:内容趋同,千篇一律;面目相似,辨识度低;格局狭小,渲染自我;冗长乏味,写不通透;雕琢过甚,粉饰卖弄;还有刘勰说的“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在我看来,最高的才华,就是“风华从朴素中来”。当然,还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家说得好:“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李渔)“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是自然。”(张问陶)“要短句,亲爱的。”(彼埃蕾特·弗勒蒂奥)“文章要深要远,就是不要太长。”(梁实秋)“文章要好,不是要多。”(丁玲)

前人留给我们的不朽之作,都是具有以上特质的经典名篇。


王波:读您的作品,感觉您骨子里有一些游牧文化的基因,这和您的祖先来自西部有关吗?

杨海蒂:我生长于锦绣江南,从小到大,我不断被周边的人怀疑“非我族类”,相貌、体形有异于旁人,个性、气质迥异于“江南女子”,这让我曾长时间困惑、敏感、苦闷。直到整理父亲的遗物,看到父亲的遗墨,才知道我杨氏家族“乃羌人的一支,祖先从西北迁移到南京西,再迁移到本地……”

原来,我是羌人的后裔,我的根在大西北。这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到了祖国的大西北都那么激动。

羌族是创造了黄河流域灿烂文明的民族,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从族源上来说,汉族也是羌族的一支,党项也是羌族的分支。我看过《神秘的西夏》系列片,拍得很好看很吸引人,党项男子气质强悍,威武霸气非常帅,党项女人个性强烈,刚柔并济非常美。曾有人说,“你身体里流淌着一腔雄性的血液”,这是我的生物基因;您说我“骨子里有一些游牧文化的基因”,这是我的文化基因,也是更为强劲的基因。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一个真理:不是人控制文化,而是文化控制人。

雕塑家罗丹说“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是美的”,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这话自然也适用于文学作品。我们每天读到那么多来自报刊、书籍、网络的作品,恕我直言,大多是平庸之作,很多人不乏才华,缺少的就是强烈个性。要做一个出色的作家,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要有强烈的性格气质。我开窍晚成熟晚、文学写作起步晚,又资质愚钝缺乏心机,幸而个性弥补了我才智的不足。


王波:您对文学创作心灵故乡的理解,说说您的文学写作地理。

杨海蒂:纵观中外文学史,作家与故土的关系隐秘而神奇:美国作家福克纳只写自己家乡那“邮票大的地方”,却把它推向了世界;鲁迅笔下的绍兴鲁镇、沈从文笔下的凤凰边城、老舍笔下的北平市井、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水乡、柳青笔下的陕西渭南……都彰显出异常鲜明的地方风情,反过来,它们又成为作者找寻心灵故乡的文学地理坐标。

中华大地山川壮丽,祖国处处物产丰饶,这是天地的造化,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我的写作领域,是我取之不尽的写作资源。世界美好,万物有灵:旭日东升、彩霞长虹、皓月当空、星河璀璨,雁排长空、鱼游浅底、驼走大漠、虎啸深山……每每让我心潮起伏,常常使我热泪盈眶。海阔天空走过看过,格局会越来越阔大。“大其心才能体天下之物”,一个人的心灵和情感疆域,决定着作品的广度、高度和深度。我会不断拓宽文学写作版图,故土家乡也一直在我的心灵深处呼唤着我。


王波:您从事过金融也当过主持人,请问怎么走上了文学道路?

杨海蒂:我最初学的专业是国际金融和金融管理,当初我抛弃“金饭碗”,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在上海当董事长的同窗闺蜜曾痛心疾首地说,“就是那些文啊艺啊的把你给害了!”我说,“我写一篇作品获得读者赞赏的成就感,跟你赚几百万是一样一样的!”

文学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呢?我也曾问过自己。

人不能什么都想得到。人各有志,也各有命;心灵告诉我,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不求大富大贵,相比于金钱,我更看重时间的富有和心灵的自由。其实,生存问题解决后,财富的意义有限,多了反而是累赘,生活简单就是幸福,精神价值才能永恒。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我微如芥子漂如浮萍,总要抓住点什么东西,“为的是让心里有一个依靠”,文学就是我的精神力量和心灵依靠。

曾有大学艺术教授对我说,“你没从事舞蹈专业太可惜了,你自身条件太好了:头小脸小脖子长、腿长腰细胳膊长,全身上下黄金分割比例,天生就该跳舞蹈”;“中国时尚教母”徐玲玲教授也说过,“海蒂你应该靠肢体语言吃饭的,却选择了靠思想能力谋生”。其实我以前最喜爱的是舞蹈,兼当过市歌舞团舞蹈演员,只是客串,与专业舞蹈演员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命运给我留下了极大的遗憾,写作就成了我的红舞鞋,自从穿上它后再也停不下来了;字符在纸面上流动,犹如足尖在舞台上跳跃,让我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感。艺术是相通的,我特别讲究语言的韵律感,跟热爱舞蹈有关。

世事最终是平衡的,万事有得就有失。舞蹈是青春的事业,而文学不惧衰老。我在飞机上读到《环球时报》对舞蹈家杨丽萍的访谈,她的一句话“我老了,没有爱情了”让我震惊怅然良久,那可是曾经风华绝代的舞蹈界女神啊。

曾经为了赚房租,我兼当省歌舞团节目主持人、参演影视剧、参加T台走秀、接拍商业广告,甚至兼当礼仪小姐,经常穿着高跟鞋一站就是几小时,在酷暑烈日下暴晒,每次得到的报酬也就一两百元。在一次演出过程中,我忽然对“粉墨登场”心生厌恶,从此远离各种喧嚣热闹,青灯书卷闭门读写。

有人说,“你本可以走便捷热闹的名利路子,却选择了写作这么一条艰辛寂寞之道,难得啊。”对我来说,在一切的艺术魅力中,文学的魅力最强烈最深刻最隽永。

人来到世界上,各有各的使命。


王波:谈谈您的读书生活以及您喜爱的作家。

杨海蒂:我祖父、外祖父都是“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父母亲也是知识分子。我父亲文采飞扬多才多艺,母亲起初上的是大学艺术科(声乐专业)。但后来父母都去了农场、农村,他们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我的童年在乡村度过,我四岁就跟六岁的姐姐一起上学读书,小学毕业后,因年龄太小不得不休学两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才几岁大就开始拼命挣钱,用以买图书甚至贴补家用,农村孩子干过的活我几乎都干过:插秧、砍柴、扯猪草、扛麻袋……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小时候什么苦都吃尽了,长大后却总是被人视为“娇生惯养”,分组搞卫生时城里男同学都不让我动手,怜香惜玉地说:“仙女一样的林妹妹,哪能干这样的粗活”,我说:“我比你们任何人干过的活都多”,却没人肯相信我的话。

中学时期我在父母和老师的强制下学理科,但时间精力大多用来偷看文学书刊,高考成绩自然不理想,学金融就为了混碗饭吃。我转而走上文学道路,交通大学毕业的弟弟转而成为音乐家,这大概是我们的宿命吧。

非科班、出道晚是我的文学短板,我必须以苦读来弥补不足。我如饥似渴地读书:读政治书以养大气,读文学作品以养才气,读经、史、传以陶冶情操。当然,读得最多的还是文学作品。

在报社工作时,我租住海运总公司家属区一楼。小区邻近人民天桥,每到晚上,桥下就集聚起一群卖旧书刊的摊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去逛一逛这个书刊跳蚤市场,刚开始,摊贩纷纷向我推荐时尚类、服饰类、通俗类适合“姿色分子”的读物,我笑着摇头,尽挑选基本没人买的文、史、哲典籍和时政刊物。他们很惊讶更是高兴,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恭敬起来。以后他们把认为我需要的书刊包好,每次我一到就推荐,大都符合我心意。那时候我买到不少价廉物美的好书。我上北京工作时,其他东西大多扔掉或送人,只有十多箱书刊颠沛流离地跟了过来。

近些年,我恶补历史、地理,受益匪浅。

说到我喜爱的作家,古今中外,数不胜数。说几个我敬仰景仰的作家、诗人吧,苏东坡、辛弃疾、岳飞、罗曼·罗兰、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您肯定注意到了,我提到的俄罗斯作家最多。俄罗斯文学艺术令我绝倒,那种辽阔、深邃、博大,以及生命中的忧伤、骨子里的高贵,广阔的文化视野、深刻的人道主义和大悲悯情怀,深深地震撼我吸引我;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家都有着强烈的爱国精神,哪怕流亡异国他乡也不放弃理想信念,得有那样的格局、情怀、境界,才可能写出经天纬地与日月同辉的伟大作品。


王波:谈谈您对读书、对文学的理解。

杨海蒂:关于读书的名言名篇很多,我最喜欢最推崇的是黄庭坚这句:“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2018年,我荣幸受邀为深圳大鹏新区“阅读青春·名师导读”作首期讲座,我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深漂”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中国古人比较实在,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确,读书是最低门槛的高贵。穷人因书而富,富人因书而贵。世俗的成功标准通常是有地位、有金钱、有荣耀,但精神层面上的成功则是有尊严、有灵魂、有自由。

也是2018年,我荣幸受邀在中国传媒大学为“首都高校联盟”活动论坛讲座,面对台下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我说:最后,我要特别对女生说,读书可以美容,“书中自有颜如玉”。“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知识让女人美丽,是气质让女人优雅。当韶华逝去,没有内在气质的支撑,女人就只剩下悍俗。

人生无常,世间一切都有变数,但读书能忠实地陪伴人一生。读书能安慰心灵,让人忘却烦恼悲哀、消除孤独失意、摆脱忧伤痛苦,正如李渔所说“忧藉以消,怒藉以释,牢骚不平之气藉以除”;读书能安慰心灵,让人从中得到快乐、经验、知识、力量、教诲,从而得到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

还要读无字之书、以天地为师。

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文学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立价值。文学能启迪人类的智慧、支撑人们的心灵、记录精神的跋涉、焕发人性的光辉、引导道德的风尚,因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美好的、正面的、积极的力量。文学的意义并不在于给人以知识,而在于给人以力量。

要了解一个国家或者一个人,最好的手段就是读其文学作品。没有文学,何来文脉绵延文化传承。一个民族没有了文学,意味着精神的死亡。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人的综合素质取决于各方面的修养和知识,人文素质则以文学修养为基石。

“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现象”,这是俄国名著《金蔷薇》中的话。好的文学作品能超越时间,一两千年后读它还可以唤起情感记忆。历史是无情的也是公正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化生生不息薪火相传。赫尔岑说“种族、人群、国家消失了,但书却留存下去”,索尔仁尼琴说“我们都会死去,而文学不朽”,伟大的文学家总能精妙地道出我们的心声。


王波:说说您正在进行的写作,以及您的创作计划和目标。

杨海蒂:正在写一本关于国家公园的小书,国家公园是“生态文明建设国家战略”,已与出版社签约,这是当务之急。

然后是白求恩一书的写作,先要有深入的采访、详尽的准备。白求恩集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气质于一身,我对他越是了解就越是敬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于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要全身心地投入。

我希望写出一部能流传后世的作品,哪怕只是一个单篇。此生至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其实已酝酿多年,一直在积累、思考,等时机完全成熟再动笔吧。甚至想过将来要写一部卢梭《忏悔录》式的自传,但愿我真能有这份勇气。

罗曼·罗兰借约翰·克里斯朵夫之口说,“以后不写那些小东西了,要把激情积攒起来,去写大东西”,这也是我今后的创作目标。

雄心的一半是耐心,《金刚经》云“得成于忍”;万物有时,一切皆有定数。虽说不急沉得住气,但人生苦短,我还是常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非常懊悔曾经为不值的事情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繁华之后的简素,欲望之后的淡定,粉饰之后的纯朴,成熟之后的天真,拥有之后的放弃,匍匐之后的飞升……都是拜岁月所赐。时间消磨生命,但它是人生最好的老师,自有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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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波

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作家、剧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已在报刊发表小说、文评、剧本二百多万字。

剧本《玉碎香消》获第五届中国戏剧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努尔哈赤后宫秘史》。系《新华书目报》《世界文化》等报刊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