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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斋记

北海公园东岸,一道粉垣从小丘后面露出,掩着错列的屋檐,翠竹的瘦影也隐约地摇。“濠濮间”石碑前,豁着一个路口,早有辟好的石径折向深处。进去,往北没几步,闪出一座宫门。说是宫门,气派像是弱了些。可你要是领略过园内亭榭厅堂的清美,就觉得,这灰墙红柱的正门,倒也来得相宜。它没有恼人的挤压感。


画舫斋   马力摄.jpg

画舫斋


这是画舫斋。清帝偶临,驻此歇身。唐人“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之吟,叫我记起了。

宫门前,空出一个场子,弓手习箭,在这里。此处不宽敞,像是拉不开架势。

进到院子里。两株旧植的丁香分立着,虬枝横斜,早让年光催老了。我不是来寻它们的,脚下一紧,避了过去。迎面一座殿,“春雨林塘”殿。檐下悬匾,正是这四字,乾隆皇帝题的。春树含烟,林花凝露,水光映楼台,自是诗家清景。

轻步穿堂,殿后出来一块,四柱三间,所谓抱厦是也。额枋下横着倒挂楣子,形制颇精。檐柱间设坐凳楣子,凳板漆红,坐上片时,默对塘中田田睡莲,“水殿风来暗香满”那句古词,犹萦耳畔。眼光再一扫,可览尽满园景色。只是眼下秋深了,望树上枝叶,观水中静影,也是“浅黄轻绿映楼台”,颜色未尽消残。心绪便柔波似的轻盈荡开。这一刻,思想闲下来,感情却活跃了。

这个园子是围着一个方正的池塘营造的。正殿居北,额题“画舫斋”,乾隆皇帝的字。两个偏殿,东为镜香室,西为观妙室。我所在的春雨林塘殿则居南。临水台基上,施彩回廊沿墙绕了一圈。屧廊如香径,缓步,直似体味“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之美了。


镜香室 马力摄.jpg

镜香室


正殿前,出厦,开放式。也无妨说,一座敞轩伸入池面。我伫立片时,就感觉而论,宛在水榭。凝眸,瓦檐、楹柱、栏楯、游廊、墙、树、人,均沉在碧池中,当风一来,吹皱盈盈之水,又跟莲叶浮萍下的鱼儿一同随波晃颤,显出一幅梦里才可得见的画。风荷绿漪,令我想到“半亩方塘一鉴开”的宋诗上去。

粉墙上开着透空洞窗,形如折扇,如净瓶,如书页,如玉镜,如花瓣,如石榴,其状多样。不知道为什么,窗面都用毛玻璃堵上了,看不见墙外风景。

这处池苑,在乾隆皇帝看,宛若船舫。他大概是读过欧阳修那篇抒情性很强的《画舫斋记》的,一心只学此样,方能有所取意,自表其心。庆历二年,欧阳修自请外任滑州通判。他在官署东边盖了新屋,“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他的感受不坏,住进这样的屋里,就像身在船上。况且户外山石峻耸,花木列植,林野映带左右,又似泛舟大河之中了。“画舫斋”的室名自此而来。欧阳修的命途,蹇厄多艰,不算平顺,“尝以罪谪,走江湖间”,很似逆浪中行船。虽则列官于朝,日饱廪食,夜安署居,只要回想起往时的山川所历、舟楫之危、浪涛之汹,枕席之上亦常惊梦,足见他的心神仍不安稳,风波之恐短时难消。忧于时势,感于身世,他在文中以舟名斋,自警的意味很浓。文末曰:“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曰不宜?”自谓“诚有所未暇”,说明他断不肯撒手世事,大济苍生的抱负总在心里怀着,而这个怡情适性的屋子,是他歇憩魂魄的静处,却不是耽于逸乐的所在。在这里,他不泯舟行水上,一日千里的放旷神意,心境因之宽远。

新宅完竣,著文以记,或为旧时风气。尽管欧阳修为给庐舍添风雅,找到蔡襄,“将乞大字以题于楹”,又怕好友见了他这斋名,全不清楚是怎样的底细,故而存疑,才写了此篇摆明来由,本意还在自伸其说,坦露仕宦心迹。

眼前的画舫斋,虽不是欧阳修的那一座,在我看,流连不置,也如温习了他的文章,弄懂了他的想法。

钱基博讲:“然修之为文,尤工唱叹。”抑扬咏怀,风韵溢于行间,又常阐证事理,夺人心神,乃其笔下功夫。他的“论说之文,因事抒议,而工于辨析,条达疏畅,理惬情餍”,亦是钱先生的看法。这个特色,在《画舫斋记》里表现得完足。题旨一经点醒,可谓“如网在纲,有伦有脊”。欧阳修属文,尤喜设譬,尚奇警而寄意深婉。此篇中,以舟喻斋,以江河之旅喻浮沉之生,用思甚殷。

欧阳修的画舫斋,无可寻迹。这只“心中之舟”漂到乾隆皇帝这里了。凡是践祚之君,必得以社稷为念,勤于国政,一生心事在天下。修造画舫斋时,乾隆皇帝已经四十多岁了,循诵旧章,念往忧来,志向仍专而意气甚锐,对欧阳修的内心或许有了更深的理解,对其人品功业亦极服膺,给新园命名时,才远引欧阳文忠公的旧典。“亦非创自予,永叔曾先倡”之句,已将见贤思齐的意思表达得了然,正可以仿佛先哲的超迈。这位多情的帝王,常去阐福寺拈香祝禧,大西天礼佛祈佑,镜清斋傍泉流憩,随后,每入画舫斋,对此光景,不忘赋咏,曰:“画舫予所喜,云舟不是舟。雅宜风澹荡,那共水沉浮。”殿堂虽美,犹存戒惧,“譬如水载舟,前贤揭其旨”十字,便把忧深虑远的心思道明。溯史,又可想起唐人魏征的“舟水之喻”了。受命造园的匠师,诀要自知。兴筑,以意为之,得其概略,就够了。

徐志摩也爱画舫斋,为水色的空明,为藻荇的交横,更为四近的宁谧。他和陆小曼的婚典,是在这里办的。槛外,淼茫的烟水,心间,绮丽的梦思。厮守顾恋,一时唯将此事挂心。他写北海,一段一句一字,都浸情意:“今晚北海真好,天上的双星那样的晶清,隔着一条天河含情的互睇着;满池的荷叶在微风里透着清馨;一弯黄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挂着;无数的小虫相应的叫着;我们的小舫在荷叶丛中刺着,我就想你,要是你我俩坐着一只船在湖心里荡着,看星,听虫,嗅荷馨,忘却了一切,多幸福的事……”这是《爱眉小札》里的话,是在那场婚礼前一年写下的。从这上面,似乎见了他一生的情感故事。画舫斋里,也这般静美。水殿前,旧友新雨,相与谈笑。自称“忝陪末座”的梁实秋记得,那日“衣香钗影,士女如云,好像有百八十人的样子”。宴客景况,盛若雅集。操持婚筵的人,真会找地儿!

观景,忆往,驰思,低回之际,犹生人面桃花之慨。脸庞与花朵虽不相映红,暗香袭来,也是旧影依稀。池中波动的碧水,牵惹枨触的丝缕,亦觉处处堪伤。

总能从这样的建筑上看出意义,因为它栖居过灵魂。

画舫斋的后院,尚有可赏之筑,多是添建的。西北角的小玲珑,东北角的古柯庭、得性轩、奥旷室、绿意廊,匾联悬垂,彩绘相接,湖石堆叠,皆具风致。那回我奔这儿来,不开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嘿,白跑一趟!

墙后一棵枯瘦的老树,高出正殿的卷棚歇山顶。树身分出好些杈。那是一株唐槐。古柯庭的得名,八成跟它脱不了关系。

画舫斋办过展览。有一年,我逛北海,进了这个院子,看到毛主席接见《智取威虎山》剧组的照片。童祥苓一身戏装,笑着。

那会儿,我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