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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风中原

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的韩愈,是里程碑式的人物。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文起八代之衰”(苏轼),作为语言大师,他创造的许多词语,成为后世享用的成语。这样一位巨儒,似乎与遥远的粤东有某种缘分。

从公元792年登进士第,韩愈开始了仕途跋涉。十一年后,以监察御史之职上疏关中大旱灾情,遭到当时负责京城行政的官员谗害,被贬到粤东阳山任县令。他操行坚定纯正,说话直爽坦率,从不畏惧或回避强权,十三年后,又谏阻皇上迎佛骨,得朝廷重臣救援才免于被杀,改为贬谪,去的又是粤东,任潮州刺史。

两次被贬,是韩愈个人的不幸,却是贬谪地之幸。阳山任上三年,参与山民耕作渔猎,身边门徒成群,“有爱于民”致“民生子以其姓字之”(《新唐书·韩愈传》)。一个深山小县因之成为文化名城。

第二次的南行颇为凄惨。此时的他已年过半百,离去世只有六年了。被押送出京不久,家眷被赶出长安,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染恶疾死在驿道旁。策马行出蓝关,那位后来成为传说中八仙之一的侄孙韩湘赶来送别,他写下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将胸中块垒化作笔底波涛: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心灰意冷,悲从中来。

然而,韩愈毕竟是韩愈。他会痛苦,却不会在痛苦中倒下。

一千多年前韩愈面对的潮州,是闭塞的化外之地。溪流中的鳄鱼随时噬食人畜;农事不知水利为何物;女子沦为奴婢终生不得自由;人文教育更是无从谈起。

凡此种种,对别人可能是一种打击,对韩愈却是一种激发。他把蛮荒当做戏台,流放的风尘尚未抖落,即导演了一场接一场当地旷古未见的大戏:驱鳄鱼,奖农桑,修水利,放奴婢,兴教育,选人才。

驱鳄鱼是开天辟地的首场。


绘画 何军委-松风鸣天籁琴声和雅韵(此图根据版面空间选上).jpg

《松风鸣天籁  琴声和雅韵》     国画/何军委


择黄道吉日,潮州刺史立于高坡,俯临鳄溪,威严端肃,宣读必将流传千古的《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接下来是条达、顿挫,宽紧相济,气雄势深的传檄。以“正正堂堂之阵”,奉天讨罪,义正词严,又有礼有节:

“……羊豕以食之,礼也;导之归海,仁也;不听则强弓毒矢随其后,义也。享其礼,感其仁,畏其义,安得不服!”(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全集录》)

待之以礼、晓之以理之后,就是凌之以威、绳之以法了:

倘若不肯“倪首远退”,继续“杂处此土”作恶,那刺史就要挑选有才干有技能的官吏和民众,操起强硬的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镞,来消灭“为民物害者”。

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判决极为严正、果决、犀利。不仅要杀,而且要斩尽杀绝。诛杀的方法,也写得明明白白,以示绝对的把握。以“其无悔”三字作结,斩钉截铁,戛然而止,尤见峭劲。正是韩愈自己说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

“公至末年,道气益壮厉,文益雄搜” (蔡世远《古文雅正》卷八)《鳄鱼文》纵处辞约,擒处辞峻,雄健一以贯之。以至有人说:“韩公前身当从神道中来,其精神通鬼神而走风雷。”(郭正域《韩文杜律·韩文》)

七个多月后,韩愈遇赦北归。短暂的潮州任上,他尽心竭力,对一片化外之地以文化之,像一阵惠风吹过,给潮州大地染上中原文明的浓墨重彩:消除鳄患改善生存环境,推广北方技术发展农耕蚕桑;赎放奴婢并永绝蓄奴;建校延师使文风蔚然勃兴……一片原始、悠远、荒凉、沉寂的土地,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客居岭南之便,我多次去过潮州。每次去,都会在韩山韩公祠镌刻的《鳄鱼文》前停留。

对《鳄鱼文》,历来也有不同看法。一说《鳄鱼文》呆气,“试问鳄鱼一无知嗜杀之介虫”,岂知“天子”、“文章”?(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昌黎文研究法》)一说《鳄鱼文》虽然文章好,但“因时代文化科学的隔膜,木然无味”。一说韩愈作文“好游戏”(清·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五),《鳄鱼文》不过是一篇游戏文字,等等。

其实《鳄鱼文》已经说清楚: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韩愈明摆着是借题发挥。十分认真地探究一种装出来的“呆气”为什么是“呆气”,岂不是更可爱的“呆气”?

我更倾向于认为,鳄鱼和驱鳄鱼是一种象征:前者是一种恶,后者是一种仪式,《鳄鱼文》则是宣言,宣示文明一定战胜野蛮。恰因此,它才是如此气势如虹。

最为让人感动的是有幸受韩愈关爱的潮人。他们蒙昧但知道谦恭,闭塞但向往文明,淳朴但懂得感恩。没有夜郎自大的拒绝和排斥,没有自作聪明的投机和取巧,没有过河拆桥的蛮横和无情。韩愈去后,他们立祠千年祭祀,将韩愈奉若神灵:祭鳄之地名“韩埔”;渡口名“韩渡”;鳄溪易名“韩江”;江岸山峰易名“韩山”;街、店、校、树以韩为名;民众竞相易姓为韩。韩文更被神化,民间传说言之凿凿:因为《鳄鱼文》,恶溪之水西迁六十里,潮境永绝鳄患。

韩愈在潮州未满八个月,却给潮州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注定要在潮人心里永远住下去。当地文人仿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写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八月为民兴四利,

一片江山尽姓韩。

韩愈“诚心实政,自足感人。山水易名,流风百世,伟哉!”(蔡世远《古文雅正》卷八)

这是韩愈的成就,更是文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