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东坡的惠州,惠州的东坡

作者简介:朱秀海,满族,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小说《穿越死亡》《乔家大院》《天地民心》《客家人》《乔家大院2》《远去的白马》等十余部;长篇纪实、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旧体诗词集多部;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等。多次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等。《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


数年前在惠州参加一次采风活动,承蒙主办者厚爱,让我在启动仪式上讲几句话。我没有准备,又盛情难却,上得台去,开口便说了一句:“惠州对天下文人来说是一座温暖之都。”讲完后,主持仪式的惠州市领导问我这句话的来由,我想也没想便道:“惠人在东坡先生垂老贬窜岭南之年给了他一块安居之地,不但温暖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也温暖了所有后世中国文人的心,因为所有后世中国文人都是东坡先生的粉丝。”

我不知道这番话是不是真能代表天下文人,但它至少真诚地表达了我自己的情感。

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十月初二日,苏轼以“讥讪先朝”的罪名,59岁的病废之身,经历五个多月的漫长行程,从河北定州贬到万里外有“南蛮瘴疠之地”之称的惠州。此时,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老妻王闰之已去世,家小被安置到别处,他只带着侍妾朝云、小儿苏过及两个老婢来到岭南,可见他是以必死之心对待这次南迁的。然而船到惠州的当天,他便被全城人出动观看他这位名满天下的“罪人”的盛况感动了。惠州官民以岭南人特有的热情欢迎和接纳了诗人,诗人的一颗敏锐的心也在无限的惊讶中感觉到了这种热情,并迅速地爱上了这块土地。从贬窜开始时就喑哑了的歌喉重新开始歌唱,这一次不是为了杭州的西湖,也不是为了黄州赤壁,而是为惠州这块他之前完全没有涉足过的南荒的土地歌唱,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歌唱,其声嘹亮明丽,响遏行云: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A07K7633.jpg


这里的人民对他的欢迎和恩遇让他这个穷途末路的“罪臣”一时竟生出了“岭南万户皆春色”的感受。这是一种历尽辛酸后蓦然抬头见万千春色般的狂喜,这时恐怕还会有热泪吧?那他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可以这么说,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苏东坡就被惠州真实地温暖到了。

当地官员将这位大诗人和家眷安置到惠州著名的合江楼居住。先生登斯楼而望惠州山水,在他的感觉里,这里俨然是异常意外地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座海外仙山,如同传说中的蓬莱方丈。感慨不已的诗人诗意勃发,又连续写下了《寓居合江楼》三首,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东坡先生只差大声唱出来了:这个地方也太好了,二江合处,三山来近,这就是仙境啊,如果人间真有仙境的话。东坡先生是一位诗人哪,让一位诗人贬窜到这里,这哪里还是远谪,这是让他来到了一个过去闻所未闻的人间天上,他吃惊还来不及,想都不想就不愿意再离开它了。人间的大景观他是见过的,就他的一生而论,东坡先生出自有峨嵋竞秀的巴山蜀水,年轻时即到中原应试,观国之光,入仕后西到华岳东到海,北到定州南到苏杭,可以说是尽览天下大景观,但是他居然发现自己没有来过惠州,而没有来到过这里,过去的那些大景观也就不算什么了。面前就是世外的仙山,而他最新寓居地就是琼阁,有了仙山琼阁,剩下的就是诗酒了,没有诗酒,哪里对得住这让他大吃一惊的惠州的山水,同时也对不住他自己呀。诗人马上开始优游山水,和新结识的朋友诗酒唱和。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过去与今天断舍离,将故我与新我断舍离,他不再是父子三人庙堂高中骤得大名时的苏轼,也不是那个初到杭州写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苏子瞻,更不是初贬黄州时仍然写出了“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东坡居士,此时的苏东坡蜕去旧壳,俨然一个新人,他因祸得福地来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化外之地。他还是个顶级的吃货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荔枝之乡,“卢橘杨梅次第新”的所地,对于苏东坡来讲,世外仙境没有好吃的怎么也是不完美的,但这种不完美在惠州是不存在的。他一定会私下里感叹:这是怎样的一种造化呀,一生的遭际,可以说好的时候太短了,倒霉的日子太长了,即使是在旧党复辟,他终于进入庙堂可以参与天下大政时,他也没觉得那日子有多么好。客观一点说,他是个好诗人,却不是个好的政治家,好的政治家的标志是能在一场事关王朝兴衰的斗争中赢得所有对手而使自己的抱负得以施行天下,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他显然做不到这个,而他名满天下的诗名,他身在旧党却又与旧党同僚不一致的政见,终于让他自求外放,逍遥于西湖的山水之间,他这时可能以为自己放下了一切,那些困扰他的新忧旧怨就会离他远去了吧,这就是他作为一名身不由己的政治家幼稚的地方了,古人有云: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他不是苏东坡就好了,可他是,那他即使弃却庙堂,回归山水,仍然是天下之望,哪里逃得掉新党复辟后的清算呢。这一清算他人生的末年就到了惠州这块南荒之地,人算不如天算,连他的敌人也不知道,惠州居然是这样一块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地方,一个人只想将余生放在这里,与惠州的山水和人民混一生死的地方,一辈子除了西湖的数年生涯,他再没有享受过如此的轻松惬意和诗酒生涯。这是一段神奇的遭遇,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吗?归根结底他来到人世间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就令初到惠州的他长久地处在欣喜若狂的状态中吧。那就让他歌唱吧,惠州给了东坡先生世外仙境般的馈赠,东坡先生给惠州的则是数百首诗篇。他几乎无日不诗,无处不诗,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读过《苏东坡文集》,就会发现,东坡先生在惠州的诗作,是他一生中的又一个高峰,也是最后的高峰,而且,这一时期,他写的长诗明显增多。

到达惠州次月,苏东坡一家借住进了惠州水东的嘉祐寺,算是安居下来。诗人看到弥陀寺后山之巅寺中松风亭下盛开的梅花,一口气写了三首梅花诗,其中一首居然长达一百零四言。在他一生的梅花诗中,这可能是最长的一首了: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




诗中“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等句,都揉进了赵师雄罗浮山下梅花村遇仙的故事,并且将自己代入了这个故事。在这里,我们可以想象的是,第一,东坡先生看中这个新的寓居之所;第二,东坡先生这时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一种态度,尽管来了不少日子了,最初的惊讶已经慢慢化为稔熟,但他仍然在执着地把惠州当成神仙之境,并且打算终老于此,也做一位神仙了。这时的东坡先生,虽然衰老,远离中原,家人分隔,再见之日难期,然而他终于平静了,而且是一种受到安静的平静,一种终于适彼斯土得其所哉的平静,而这些对一个内心饱受挫伤的老者来说,已经是梦想不到的幸福了。

回头再说惠州。一旦东坡先生将身心许给了惠州,惠州也就不只是苏东坡的惠州,苏东坡也是惠州的苏东坡了。我一直有一个观点:惠州的苏东坡,是一个绝然不同于青年时期、黄州时期、杭州西湖时期的苏东坡。那时候的苏东坡虽然也是流放的日子多,得意的日子少,但他仍然是一个旧的苏东坡,身在江湖之远,心在庙堂之高的苏东坡;一个李白式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式的苏东坡。口中时时吟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心里却在“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因此,他也才会时时自嘲“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而生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悲痛。但是,到了苏东坡的惠州时期,或者是苏东坡成了惠州的苏东坡,这样一个故作旷达的苏东坡消失了,惠州的苏东坡不再书写“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一类的诗句,更没有“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雄心壮志,他将自己的心完全投向了惠州的山水草木,惠州的苏东坡已经过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人生岁月,开始进入一种心外无物、与天地合一的新境界。他当然仍然是那个苏东坡,但这时的他看到惠州的山不再会想到铁马冰河的天山;看到惠州的水不会再想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不会再想到“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惠州的山就是惠州的山,惠州的水就是惠州的水,当他歌唱惠州的山的时候,他就是单纯地在歌唱惠州的山;当他歌唱惠州的水的时候,他就是单纯的歌唱惠州的水。当然,他也同时在歌唱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诗人,他在歌唱惠州的天、地、人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渐渐老去的生命歌唱,但这些歌唱,与他一生的歌唱比起来,就像一股清新的山野的风向我们吹来那样,令我们感觉到如此的清爽,如此的可人。这个惠州的苏东坡,仅仅是一个像孟浩然和陶渊明一样的田园诗人了。而这样一位惠州的苏东坡,带给我们的惠州的田园诗,又为什么让我们感动,如同天使在歌唱,几乎要为之热泪盈眶了呢?

在惠州寓居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年七个月,但这样的一种心情却让他毫不吝惜地为惠州留下了总共一百九十二首诗词和数十篇散文、序跋。这里面的好诗太多,即使和其他时期的东坡诗文相比,也毫不逊色,我甚至以为还要有所胜之。下面的几首诗,足足让我熟记了二十年: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行遍天涯意未阑,将心到处遣人安。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欹枕落花馀几片,闭门新竹自千竿。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赠惠山僧惠表》)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这样的好日子当然是不能持续的。一旦他那一首脍炙人口的《食荔枝》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和另一首《纵笔》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到京城,新的贬窜诏命就到了,这次是海外的儋州。东坡先生的歌喉再次喑哑,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先生渡海之前,“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再次有了必死之志。

东坡先生的海南之旅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唯一可以写在这里的是:没有了惠州,也就没有了惠州的苏东坡;没有了惠州的苏东坡,那位一生都在像百灵鸟一样歌唱——在惠州的歌唱尤为动人——的诗人虽然没有停止歌唱,但失去了惠州后的苏东坡,即使是仍然想歌唱,那歌声也不是快乐、畅意的了。可以这么说一句:失去了惠州的苏东坡,最后一次失去了作为诗人在人间的欢乐。他那嘶哑的歌喉,再也唱不出婉转明丽的歌儿来了。

直到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皇帝换了人,先生意外地蒙赦北归,他才在一首诗里隐晦地表达了当年从惠州被流放海南的感愤: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相隔着近一千年,我和先生相望,猜测先生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最悲苦的话是:他这一生可以失去庙堂,可以失去黄州,可以失去杭州西湖,但真真地不该让他失去惠州这个最后的乐园啊。失去了惠州这个晚年的乐园,剩下的岁月,他每走一步剩下的全都是苦楚了。他虽然不能说,但却不会忘却,于是,元符四年(1101年)五月,先生北归后抵达真州,游览金山寺,终于写下了最后的诗,流露出了对惠州深沉的感情: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写下这首诗后诗人当年去世,这首诗应当被看成是他以垂死之眼回望平生的绝唱。无论是生之年还是死之日,自从与惠州相遇,他都再也没有忘记这块给予了他晚年乃至于全部人生以巨大温暖和感动的土地。

于是,今天我也就有理由说,惠州是一座让世代中国文人感到温暖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