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乡下梅村
闽北有个下梅村,下梅村里一道水,把村户人家南北而分。这道水叫当溪,往崇阳溪流。崇阳溪又是通着闽江的。
南方村落,多设水口。水主财,信风水的人当然要在村头修点什么,好把水迎进来。
下梅村的水口,建了一座祖师桥,是个轩昂的亭子:仰观,重檐翘角,接着流云,时常飞过一群小鸟;俯览,券石临波,间或凫着几只白鸭。亭桥有些气派,也有些意境。我刚来,没弄清这位“祖师”是谁。
下梅村当溪
村中的里坊、街市,都聚到这条溪水的两岸。店幌诱着人,生意一直挺旺。茶庄、盏阁、食杂铺、古玩店,还有加米厂、竹编坊……哪家都想进去瞅两眼。熏鹅、汤圆、豆花、果蔬摆了满街,人一多,堵门买,那叫一个热闹。有的女人干脆倚门支上电铛,烙起糕饼,卖与来客。空气里飘着的炊香,勾人馋。
好售的,是建盏。建盏,建阳产的一种喝茶用的瓷器,形状似碗而更精致。釉面很光亮,尽显建窑黑釉之美。追史,此种茶具,宋代已有。有家盏阁,柜台、货橱全被建盏占满。一个壮汉坐在桌旁喝功夫茶,老板的架子当然是端着的。进去,便是闲聊而不肯破费,他也不嫌烦,平和的目光里犹含敬谢光顾的意思。操持这个门店,他心里有底——好东西,不愁卖。
嗜茶人,都带几分逍遥意态。明代程春皋建的隐士居里,悬了一块匾,题三个字:饮闲堂,颇含放逸之气。对了,刚才那位壮汉喝的是什么茶呢?没聊到这一层。八成是本地产的。建盏配岩茶,应该是一件讲究的事。
一家竹编作坊里,有个工匠正用篾刀劈开一截竹子,外人停步瞅,也不在意,只管忙手里的活儿。山上的毛竹到了他们这儿,能编出筐、箕、箩、匾、榻、席、篮、笠,名目多了去啦。
铺面人家的笑语,隔水听得清,成天一派忙活劲儿。上了年纪的人,倒是松闲的,坐在廊下的长椅上。长椅像美人靠,傍着一条清浅的溪流,有曲栏濒水之妙。一盏盏红灯笼自檐头垂下,入夜,灯影摇红,映到溪水里,像水彩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景和浙北西塘的廊棚简直没有两样。老人们的口音重,听不清说些什么,脸上浮着的神情却极安适。
横着多座木桥,把溪身截成几段。有一个老汉,起身来到桥头的竹匾旁,拨拉几下晾晒的鱼干和奇异果。奇异果就是猕猴桃。还有一种吃食,细长,黑不溜秋,晒蔫了。啥呢?我问过,转身就忘。有的地方,人们隔着水,把竹竿搭到对岸,葡萄架一般。架上攀满叶子,又圆又大,长得密密实实,好像给溪面遮了一块块绿篷。叶间坠着青嫩的果实。这种植物我记住了,叫水葫芦。
下梅村头祖师桥
岸边挂着好些衣裳,花花绿绿晒在太阳底下。外头的人来了,也不收回屋。这样的生活习惯,有点随便,却是自然的。
当溪北岸有两口老井,我下到一个低处,瞧见一口:坤井。汪着水,井壁长着苔藓。有了坤井,乾井怕是少不了的。后来看一份材料,知道乾井就在邹氏家祠边。社祭之日,村人饮井水而怀祖,以寄追远之心。井分乾坤,堪舆先生仰观俯察,应能端量出古村的阴阳。一些坊巷朝各方伸去,呈八卦之象,略似福州城里三坊七巷的格局:少微坊、中坑坊、百岁坊;鸭巷、达理巷、新街巷、芦下巷、邹家巷、东兴巷、下陈巷,名字还在,尚有旧迹可觅。
放眼,鳞瓦之下,是未湮的祠堂和老宅。房屋,在建瓯、邵武一带,是叫做“厝”的。到了福州、莆田那边,也多是一样。整日生意做下来,回到家,市声一下子远了,耳边一静,神便安稳。虽是商海之人,烦累的一刻,也想图个清闲,让心里干净——为了不亏废名节,犹能不殖货利,不慕虚誉。
古厝,可供度日,也能安顿灵魂。
村里的庐舍,有年头了。这儿是大宅门的天下。每户差不多都起了名,听上去文雅:参军第、大夫第、闺秀楼、隐士居、儒学正堂、西水别业,皆不俗。转了几处,门阶均宏敞,柱高梁粗,墙厚院深,天井透下光,还是觉得暗,空气里泛着一股老屋子味。门楼、窗牖、础石、雀替、花架、池栏,都施了雕刀,花草、鸟兽、人物、山水,活在上面。这么下功夫,求的是富贵吉祥、尊显荣达,寄寓了传统色彩很浓的向往。
下梅村大夫第
造起这些宅子的,当然是有钱人。钱,多是靠贩运茶叶挣来的。欧洲人喜饮中国茶,“茶叶黄金”自然销往遥远的那边。早先做此营生的,是邹姓人家。邹姓为本村大户。最露头脸的是一对兄弟:邹茂章、邹英章。二人不舍机运,更不畏途远,将武夷岩茶等多种福建乌龙茶,加上数省散茶运到国外去,生财求利,以为资生之计。邹氏兄弟佩服晋人精于货殖的本事,看重迢递茶路上晋商所设的票号、钱庄。他俩选中的贸易伙伴姓常,是一个来武夷山贩茶的山西榆次人。自此,十七世纪的亚欧大陆上,一条集运茶叶的商道出现了。这条财富大动脉,让中国茶叶血液一般源源输注着:水路,舟负筏载;陆路,畜驮车运。装卸货物的码头、歇宿脚夫的驿站,迎送一个个晨昏。行商之身,南山北水,闪闪星月下,飘着梦里的茶香。蒙古高原的茫茫沙野上,西伯利亚的阵阵狂风中,马帮驼队踏出了铺满金银的通衢。
商道漫漫,下梅村成了陆路的起点,终点则远在圣彼得堡。邹氏家祠跨院的墙面,画着一幅“万里茶道图”,北抵俄罗斯、南达新加坡的运输路径,大略标示出了。
在中国,这样的商贸通途,有丝绸之路,还有茶马古道。
家业就这样一天天创下来。邹氏兄弟,一个诰封中宪大夫,一个诰封奉直大夫,虽是虚衔散职,也不是白得的。墙上挂着邹氏历代世系图,左右以联语为配:“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冠冕之家、簪缨之族的荣宠算是沾上了。当溪北岸立起的大夫第,足可标榜。
大夫第的主人素好静雅,后院池边,栽花,种草,植树。树是罗汉松,其状苍古,像个大盆景。方池里的水不皱一丝波,树影映入,默对,可得十分的清闲。屏墙上镌三字:小樊川。樊川,长安南郊形胜之地,私家园林多为隋唐年间所建。对此,邹家大约极神往,才在武夷山下仿筑,以寄出尘之意。
大夫第里布置出一间茶室。壁上有两幅画。一幅是行吟策杖图,一幅是溪山归骑图,笔致简劲,气韵古淡,邹氏门风、世族徽绪,约略可见。瞅着瞅着,就想去充个画里人物。
下梅村邹氏家祠
邹、常两家,在茶市上远近有名,还在有贸迁之德。邹氏营商“悃愊无华,品核精详,无贰值,无欺隐,且不与市井较铢两,以故洋人多服之”,常氏则“持义如崇山,杖信如介石,虽古之陶朱不让焉”。他们的心中有道,道德的“道”。经世济民的念头,在其身上没有断灭。武夷之茶,或能养性润心矣。
邹氏的景隆号码头,是万里茶道的起点,“每日行筏三百艘,转运不绝”,乃是康熙年间水运的繁忙光景。我只从旧照片上看到老码头的残颓阶石。虽如此,也能生出感叹:古代茶商的精神之翼,从这里起飞,飞得远。
万里茶道是和晋商连在一起的。下梅村应该住着山西人,根子怕要寻到洪洞县大槐树下吧。我这样推想,是因为路过当溪北岸的镇国庙,进去转了转。从前,庙里供过薛仁贵。薛氏传奇,我是从单田芳的评书里听来的。这位唐朝镇国大将军,家在吕梁山下的绛州。晋人入庙,大概会动一缕乡思。我朝龛位瞄一眼,垂帘之下,不见薛将军,端立的却是观音娘娘:头宝冠,足莲花,贴体袖衣披拂,法相倒也清净庄严。镇国庙变成了观音殿,咦?几个老太太伏在案前叠纸花,不吱声。
转回村口。我冲祖师桥发了一会儿怔。有人凑过来,说祖师爷是管仲和杜康,要么,就是鲁班跟张飞,反正不止一位。不同行帮选定日子,在桥头放鞭炮、演社戏,拜祭各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