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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光明话草庵

公元3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Mani)糅合祆教、基督教和佛教教义创立了摩尼教。6—7世纪摩尼教传入中国,10世纪传入福建泉州。

福建晋江草庵摩尼光佛造像是古代摩尼教在中国传播的重要物质文化遗存。1987年,在瑞典隆德大学举行的首届国际摩尼教学术讨论会,将草庵摩尼光佛造像定为会标,世界摩尼教研究会随后也以此作为会徽。199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综合考察团莅泉参观后,在草庵“看到了目前世界上唯一的摩尼石雕佛像”。1996年,草庵石刻被列入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7年1月,草庵摩尼光佛造像被列入2018年“古泉州(刺桐)史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遗产点之一。2021年,草庵摩尼光佛造像与其他21处遗产点共同构成“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文化遗产项目,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56项世界遗产。.


草庵内景.jpg

草庵内景


草庵“石”庙

草庵位于福建省晋江市罗山街道华表山麓,北距泉州城区 23.7 公里。庵依山而建,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因最初以草构筑而得名。元至元五年(1339),改为石构,称“草庵寺”。现存建筑主体为民国年间修建,石构,单檐歇山顶,面阔、进深各三间。庵内镌有近代佛教高僧弘一法师所撰的多副楹联和《重兴草庵碑》石刻。寺内岩壁雕有摩尼教创始人摩尼光佛造像。

“草庵”,顾名思义就是以茅草构筑的庵庙。拨开历史的尘埃,名不见经传的它在国内外却充满神奇色彩,令人孜孜以求。

草庵充满了历史迷思,地方史籍对草庵不吝笔墨。明代晋江人何乔远在《闽书》卷七“方域志·华表山”写道:“泉州府晋江县华表山,与灵源相连,两峰角立如华表然。山背之麓有草庵,元时物也,祀摩尼佛。”说明至明代万历年间草庵系泉州一大胜迹,为时人所知晓。清道光《晋江县志》载录与《闽书》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增补明人黄克晦、黄凤翔等游草庵所作诗文,诗中草庵似乎更多被视为佛道庵宫。如黄克晦的《万石峰草庵得家字》诗:“结伴遥寻太乙家,峨峨万石映孤霞。坐中峰势天西侧,衣上梦阴日半斜。风榭无人飘翠瓦,云岩有水浸苔花。何年更驻苏杭鹤,静闭闲房共转砂。”又比如黄凤翔的《秋访草庵》诗:“琳宫秋日共跌登,木落山空爽气澄。细草久湮仙峡路,斜晖暂作佛坛灯。竹边泉脉邻丹灶,沿里云根蔓绿藤。飘瓦颓垣君莫问,萧然一榻便崚嶒。”

草庵无疑也是充满诗意的,吸引了文人墨客多次登临。除了黄克晦、黄凤翔等光顾留诗外,明代晋江才子王慎中也曾登临草庵,并留下脍炙人口的咏唱绝句:“乱石高峰最上头,脱巾挂树在清秋。戴帽盘旋尊俎畔,孟嘉未可论风流。”

草庵同时也是近百年来国际汉学研究的热点和宗教活动频繁的场所。距《闽书》有关草庵记载300多年后,1923年,陈垣先生最先将该文献资料运用在摩尼教研究上。同年,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将《闽书》有关记载译成法文,并结合文献初步判定华表山地理位置,向人们昭示草庵遗存的探索线索。也是在这一年,佛教徒瑞意、广空两位法师重修草庵,并在庵东侧增建一座僧房,名为“意空楼”。十年后弘一大师初次驻锡草庵,便下榻于此。

1926年11月,厦门大学教授张星烺、陈万里和德国人艾克到泉州访古,拟前往草庵摩尼教遗址实地考察,受“城外通地土匪”等因素的影响,未能如愿。同年12月,陈万里偕同顾颉刚、孟恕专程到华表山搜寻草庵遗址,却“仍无踪迹”。然而,20世纪30年代,一代高僧弘一大师曾3次驻锡草庵,他对草庵的环境极其喜欢:“移居以来,身心安宁。”并常称之为“泉州乡间草庵”。1938年,他撰并书《重兴草庵碑》对草庵年代进行判定:“草庵肇兴,盖在宋代。”

20世纪50年代,厦门大学教授庄为矶在《谈最近发现的泉州中外交通的史迹》一文中,将草庵的发现列为第八项:“我们要介绍久未找到的摩尼教寺——在安海港附近的华表山上,有个石庙名草庵。三十年前张星烺先生等遍找不到的,现在在集体力量之下,竟然完全找到了。”传说中的草庵却是座石庙,难怪先贤曾多次寻觅不得。

1957年,吴文良先生在《泉州宗教石刻》一书中,将草庵遗存的有关影像资料刊布,并考证草庵摩尼光佛造像为源自波斯的摩尼教,而不是来自印度的佛教;造像是摩尼教创始人摩尼,而不是佛教的释迦摩尼;造像雕凿年代为元代,印证了《闽书》有关记载的真实性,受到世人的广泛关注。此后,草庵更加频繁地进入学界与大众的视野。而肇始于20世纪20年代的福建摩尼教研究,至今也经历了近百年学术历程。


石壁光明

泉州号称“泉南佛国”,宗教文化鼎盛,除了佛教文化盛行外,也并存着其他宗教信仰。宋代理学家朱熹称:“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诚不我欺。无论是徜徉沿海的南天寺、西资岩寺,抑或是走进草庵,当我们惊叹于海西之畔多元文化的和谐共存时,也不禁要惊叹古代工匠的巧夺天工。宋元泉州先民创造了不少宗教石刻造像,至今有些遗存仍然保存完好,家喻户晓。比如位于晋江金井卓望山西资岩的宋代西方三圣石刻造像,比如位于晋江东石岱峰山南天寺的宋代西方三圣石刻造像,比如位于清源山麓的宋代老君岩石刻造像,又比如位于晋江罗山华表山麓草庵的元代摩尼光佛石刻造像……


劝念.jpg

草庵石刻


同是“西方三圣”石窟造像,南天寺与西资岩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一坐一立,充分表现了古代石匠的高超技艺,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代经济繁荣,才能够聚集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成就如此工程。而这种成就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认为其系远超于人力所能成的神力介入使然,于是乎,南天寺西方三圣造像有了“宋嘉定丙子,一庵净师过此,夜见峭壁灿光三道,是山萃众岳之灵,遂募镌弥陀、观音、势至三尊,建造殿寺,因就石佛为号”的“石上异光”传说。

草庵摩尼光佛造像也有石因异光而凿刻的传说,弘一大师《重兴草庵碑》载:“殿供石佛,昔为岩壁,常现金容,因依其形劖造石像。”并欣然为草庵题联:“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而在造像型式上草庵摩尼光佛造像还以石为媒镌刻了“光”的另类表现形式,充分展现了古代泉州人的独特想象力和兼容品格……

古代匠人在依草庵崖壁上雕凿出直径198厘米的圆形佛龛,并用浮雕技法凿刻出高154厘米、宽80厘米的造像,巧妙地利用了岩石不同部位的天然色调进行雕饰,浑然天成。造像长发披肩,面相圆润,下颚留有两络长髯,身着宽袖僧衣,双手相叠,掌心朝上,结跏趺坐;身躯四周雕刻18道毫光,雕工精致,风格独特。蔡鸿生教授从摩尼教华化的角度曾对18道光做出解释,他认为草庵元代摩尼光佛造像与高昌壁画所见的摩尼“大异”,是一座“佛身道貌的华化偶像”;背光与摩尼的“十二光”理念不合,很可能意在象征佛教的“十八圆净”;而第一净“色相圆净”等可与摩尼二宗论附会,并与“清净光明”的偈语对应。

摩尼光佛造像壁龛外镌有两方记事崖刻,其一铭:“谢店市信士陈真泽立寺,喜舍本师圣像,祈荐考妣早生佛地者。至元五年戌月四日记。”其二铭:“兴化路罗山境姚兴祖,奉舍石室一完,祈荐先君正卿姚汝坚三十三宴,妣郭氏五九太孺、继母黄十三娘、先兄姚月涧,四学世生界者。”记载了草庵立寺与摩尼光佛造像雕刻的具体年代,是研究摩尼光佛石雕像镌刻时间和石构建筑年代最可靠的原始文字资料。

草庵后侧为万石峰。往草庵西面望去,可以看到一块刻着“心”字的大岩石,旁边另有一“梧润”摩崖石刻。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古树参天,怪石嶙峋,其中一块大石头上刻有“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系摩尼教咒语。蔡鸿生教授认为,在尊奉“无上至真,摩尼光佛”的教旨之下,泉州明教会偶像化和神道化的倾向, 独具一格, 引人注目。


美人之美

许多人认为摩尼教就是明教会,其实不然。著名的摩尼教研究者林悟殊教授认为,言明教会就是摩尼教欠妥,将其视为“华化的摩尼教”则更为准确。

熟谙武侠大师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者,都知道明教传自波斯这回事。而草庵摩尼教遗址出土的“明教会”碗则是宋代明教在闽南活动的实物证据,较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所处时代要早近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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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会碗


1979年晋江草庵发现一口古井,井里出土刻有“明教会”3字的宋代黑釉碗残片数十片,轰动中外。这些残片经文博人员的细心整理,居然拼贴、复原出一件稀世珍宝宋代“明教会”黑釉碗来。碗口径18.4厘米,足径6.0厘米,高6.2厘米。敞口微敛,深弧腹,矮圈足,足内心微凸。内施满釉,外釉不及底,有流釉,釉呈酱黑色。底足露胎,胎质坚,呈浅灰色。器内阴刻“明教会”3个字,“明”“教”二字与口沿平行镌刻,“会”字与口沿垂直刻写,3个字在内腹匀称排列。这是全国仅有品,虽因破损修复,但作为历史见证之稀有珍品,经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现为晋江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1982年3月、1983年6月,晋江文博工作者又在晋江市磁灶镇大树威宋代窑址堆积层中发现有“明”字残片2件,可确切无疑地把明教传入福建的年代从元代提早至宋代。而“明教会”黑釉碗和大树威宋代窑址黑釉碗残片的发现,说明当时摩尼教人多势众、组织严密,以至要向窑场订制饮食器具,供宗教活动之用。

岁月更迭,宋代草庵“昔为岩壁”,由于“常现金容”,到了元代信众“因依其形劖造石像”。并于元至元五年(1339)改为石构,草庵石庙肇始于此。到了明代,草庵一度成为士子研习读书之所。明代文渊阁大学士杨景辰、状元庄际昌、探花张瑞图等晋江士子据说忝列“十八硕儒”之中。弘一大师为草庵书木刻楹联“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说的便是“尔时十八硕儒读书其间,后悉登进,位跻贵显”的历史记忆。而在明代福建废“淫祠”风气下,草庵摩尼光佛造像居然能得以保全,并与广大士子和平相处,安然无恙,很可能是得益于当时的人们以开阔而兼容的视野,发现其美好而独特的历史与艺术价值使然。

如此,在远离泉州城区的草庵,不仅有元代雕凿的摩尼光佛造像,还出土有陶瓷材质的宋代“明教会”黑釉碗,前者作为不可移动文物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者作为可移动文物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它们共同彰显出草庵在研究华化摩尼教不可替代的价值。同时也与庵前的两棵树龄千年的古桧树构成宋元草庵的绝佳景观。时过境迁,明代草庵附近龙泉书院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仿佛穿过历史尘埃浮现耳边,与草庵的晨钟暮鼓之音相和。民国年间佛教高僧弘一大师的驻锡,让草庵的多元文化内涵更加丰富多彩。在文旅融合的今天,相信多元的草庵魅力将被进一步深耕发掘,并将吸引更多人前往研习参观。


美美与共

文物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底蕴,凝聚着古人的情感与智慧。每一种文明都是美的结晶,都彰显着创造之美。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提出的认识不同文明之间关系的一个理想,以及实现这一理想的手段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习近平主席在2019年亚洲文明对话大会上指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我们要坚持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草庵摩尼光佛造像是“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文化遗产“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多元物质文化见证。

拂去历史的尘埃,感受古人的脉搏及温度,感知人类技艺与文明,激发对文化遗产的敬畏和爱护之心。从宋代的结草为庵到元代的改为石构建筑,从宋代的“明教会”黑釉瓷碗到元代的摩尼光佛石刻造像,从宋元时期供奉明教会摩尼光佛的草庵到民国年间弘一大师驻锡时的“佛教化的草庵”,从“大力智慧、清净光明”偈语到弘一大师“草积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的充满仁民爱物、济世救苦情怀的楹联,草庵与摩尼光佛石刻造像凝聚了时光的点点滴滴,融合了多元文化的交织,是古人辛勤劳动和智慧结晶的完美呈现。

文化因交流而多彩,因互鉴而臻于丰富。草庵摩尼光佛造像的佛身道貌形象有别于唐代高昌壁画的摩尼形象,是华化摩尼教在宋元中国东南发展的重要遗存。摩尼光佛造像吸取了佛教、道教的因素,在神态上又有摩尼教的独特元素,恰是“美人之美”而又“和而不同”的生动诠释。而“和而不同”也正是“美美与共”的内核与本质。


(作者为福建晋江市博物馆馆长助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