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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最忆故乡年味红

作者简介:简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光明日报》等报刊。

八一八横街.jpg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到故乡梅花镇位于八一八横路的家,我的眼前仿佛看见父亲,肩披一条汗巾终日忙碌的身影,依稀又听到门前街巷穿梭着热闹的脚步声、鱼货叫卖声,邻里街坊带着浓浓虾油味的欢声笑语……

上世纪80年代初,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到偏远的渔镇,父亲告别了赖以生存的渔业,将驻扎外洋捕捞生产20余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大胆做了个决定:建屋开饭馆。原木屋旧址需重新设计门面,当时交通十分闭塞,父亲历经千辛万苦,一个人跑到外地,找到建筑市场,好说歹说用最少的钱委托他们将庞大、沉重的木石材运回渔村,之后日夜奔忙,终盖起三层水泥砖房,开起了渔镇最早的饭店……

记得乔迁那天,正值年关前夕,整条街巷挤满了道贺的亲友乡邻,四周洋溢着喜悦和欢乐。鞭炮声、喝彩声,一阵阵跃入心耳。在四周均为低矮的木房丛里,矗立于巷中的新房显得格外醒目、气派。我用惊喜的眼睛一次次移步观察,只见一进门左边摆放案板菜样,右边为灶台厨房,中间过道设计成拱形门,漂亮的白瓷砖上镶嵌着几只凤凰飞翔与古香古色民俗图案;过了拱形门里边摆两张桌子,左转弯上楼梯转二楼,偌大的空间可以摆四五张大圆桌。我迫不及待地沿着扶梯蹬上三楼,那是全家人的卧室,父亲在右侧靠阳台狭小的一间,设计了两架竹床十字相横的方式,来节省空间,他与哥哥干活完就在这间休息;大的一间留给母亲、我及幼小的弟弟。记得我和弟弟经常钻到隔壁房间,爬上高处的竹床,推开一扇小木窗,凌空可见青瓦泛着苔绿,时而有小鸟滑翔窗前……而楼下,父亲正热火朝天地掌勺挥铲,操劳不停……

那时家中的生意特别好,时常挤满了讨海回来的渔民,五个一群,十个一桌,生意红火,也使父亲浑身充满了劲道。但开店异常辛苦,通常他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挑着篮筐乘车到离家十几里外的金峰镇去买禽肉、蔬菜、水果、干货等各类食材,然后匆匆赶回,放下满满当当的担子,早饭都来不及扒拉两口,又马不停蹄地洗、切、熬、煮,进行分类、拼盘。当时家乡渔业繁盛,是社会经济生活的支柱,在大船拖网的渔民们,随潮水隔三岔五都会预定酒席名曰“做福”,来庆祝丰收。“做福”香供的八碗或十碗菜肴都是提前一天到店里预订,这也是父亲每天去金峰进货必须考虑的内容。而一到年关就更加忙碌了,其中“分年”是家乡隆重的仪式,自明洪武建城以来已延续了数百年。那些天,家家户户在腊月廿四后至除夕前,选择某吉日午夜进行祭祀,先祭天地,后拜先祖。渔船上祭拜一般选在白天上午,与其他乡镇不同的是,由于梅花镇旧时是千户所,各地驻扎官兵带来了诸多的信仰,因此宫庙寺堂在小小渔镇竟有二十余间,也形成了“一船供一神”的特殊习俗,如:妈祖、玄檀、五显、四洲佛、泰山神、玄帝元帅、林位将军等。分年时必备祭品为“十全十美”,全头猪、羊、鸡、鸭,大碗盘的鱼丸、太平蛋燕、鲜炸鱼、果蔬福橘等。只要乡人委托交代给父亲任何繁琐细小的事,父亲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当踩着点把所有筹备的工作忙乎完,马上紧接着迎来中午的客人,因此都要到下午二点后,全家才得以吃午餐与休息片刻。


香葱鱼丸

鱼面切丝

削鱼肉

晚间生意也是重头戏,需要制作大量的鱼丸、鱼面。只见父亲摊开大掌,立在砧板前像个主帅,一边动作,一边观察锅里的火候。那时,都是纯手工制作鱼丸、鱼面,需要将购得的“马鲛”等鱼,削去骨头、刺,留下好的鱼肉,剩余的骨头等另作鱼汤。父亲从小就学得各种娴熟的刀工,“哐哐哐”“切切切”不时在店中有节奏的回响。我和哥哥、弟弟,轮流帮忙搅鱼粉,将削下的鱼块一个个放入手工搅拌机,由一人摇动手柄,另一人放鱼肉,搅拌机内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螺旋的动力向圆孔外流出一条条细细滑滑的鱼粉,用手掂捏,显得细腻均匀。这个工作量挺大的,每当完成好几盘的劳动成果后,我们往往手酸腰酸,还要小心不能被锋利刀刃弄伤手指。最后开始制作鱼丸、鱼面。父亲之前已经在一个大硋缸里用他强有力的手臂将鱼肉与配置的面粉沿弧形甩了无数遍,也切剁好肉馅,他带领着我们学包鱼丸,看他流利的两手快速的一捏、一舀、一包,顺势再将包好的鱼丸放入滚烫的锅中,我们都很羡慕。后来,我也学会了包鱼丸,能熟练地左手抓鱼泥,先窝出球的形状,再用右手抓起肉馅团,轻放鱼泥中间,紧接着,左手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大的半圆,一使劲,顺滑的鱼泥球就会从半圆里钻出,轻轻推捻,鱼丸就顺势滑入沸水中……我甚至能在砧板前学会了削鱼皮、去骨刺这些适合大人干的活。而哥哥则专门负责在一块很大的门板上制作鱼面,揉、捏、铺、碾,最后再将圆型的鱼面对折成四角,而后放入蒸笼中煮熟。不久后,香醇鲜美的鱼面出锅了,等稍微冷却后切好一丝丝,一条条,而后保存。每当看着客人津津有味吃着这些食材时,我深深明白其实背后付出多少辛苦的劳动。

记得,年前的客人们比平时还多,总是来了一拨又一拨,使得家里忙乎得团团转,于是,母亲负责收拾桌椅、洗碗,我们有时也去端菜,端着盘子与汤碗摇摇晃晃到二楼,从热闹的人群中嫩生生地唤一句:菜来了……直到街灯笼罩了整条横街,犬吠在深夜惊醒,一家人的劳累才慢慢停歇下来。我们都到三楼入睡了,而父亲整理完所有的卫生,为第二天该做的事情做好盘算统筹,他才上楼躺下,不一会,整条小巷都可以听到他雷鸣般的鼾声。第二日天未亮,他继续挑起扁担往金峰出发了……

由于父亲为人热忱、讲求诚信,一天天,一年年,横街“曰宝”店名声在外,成为当时梅花古城的一张名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也就在那些年后,父亲盘下了连着店面的后面一个房子,又添上一层,家里紧巴的住宿条件才得以改善……在改革开放年月,如父亲一样有魄力的创业者不少,他们敢为人先、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的精神至今常在乡人口中传颂。如今,家乡新房林立,车喧路阔,当年醒目的房子也早已隐没于其间。特别是家乡的鱼丸,已形成产业化,拥有了流水线的机器。每每想起那时全家人齐心协力,繁忙质朴的劳作场景,一种鱼香从心底溢出。

明时旧城墙东门.jpg

明代旧城墙东门

再说当年,最令人期待的春节来了!海风凛冽,顽皮地将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风灯、喜灯吹得摇摇晃晃、红光四射。而我家饭店每每忙到大年廿八、廿九,父亲才将店门关闭。那一天,我们兄妹三人,帮着父亲七手八脚地卸下店里门板(当时灶台上方没有开敞式的拉门,而是由一节一节编好编号的门板一块块装上再卸下),我负责清洗门板,用刷子与洗衣粉刷去油污、黑渍,然后用2-3遍的清水冲洗,最后一块块晾立于巷中小道。哥哥与弟弟负责整理店中卫生。同时,父亲去采购年货、母亲置办新衣等。到了年夜饭晚上,父亲又亲自煮了我们爱吃的荔枝肉、南煎肝、梅蝶甜白粿等,待全家吃好了,我们便在鞭炮声声中提着纸花灯,大街小巷地去找小伙伴串门。暮色中,火红的灯笼与其他出外游玩的少年的灯笼相辉映,微弱的火苗在青石板跳跃着,像一串串寒冷夜空中相互眨眼的星星。初一拜年时,祖母、叔伯等递给珍贵的一角、二角、五角的压岁钱,可以惊喜整个冬天。那时,梳着羊角辫的我常常瞒着大人买了许多糖果,一颗一颗咀嚼着人生最初的甜美,而后将彩色的一张张糖纸叠得齐齐整整,闻着还携裹杨梅水果、菠萝奶白、什锦软糖、桔子香糖、上海白兔等遗留纸上的丝丝清香,将它们或夹在书里,或与伙伴们交换。也时常摩挲着糖纸上那些可爱的动物、花卉、水果,欣赏着简洁明快亮丽的色彩,还与它们说着悄悄话。我尤其喜欢玻璃糖纸,有时一边闭着眼睛,一边透过玻璃纸那朦胧玄幻的红、黄、蓝、黑等色调,望向天空、瓦顶,当太阳明晃晃的在纸上折射出另一种光芒,世界在我幼小的眼里充满着无尽的神秘与憧憬。

就这样休息几天,到了家乡正月初四开业大吉的日子,父亲又挑着扁担,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营生,他高大的背影,从此一年、一年渐渐地消失于时光的隧道……在我离家多年之后,每当忆起火红的年味,忆起锅碗瓢盆“叮叮咚咚”的交响声,我的眼前泛起的就是家的温暖,整个渔镇浓浓的故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