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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匠人

父亲这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沂蒙山腹地的一个普通村庄里。这方水土,是人杰地灵之地。三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发明家、军事家诸葛亮,书圣王羲之等历史名人,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沂蒙红嫂更是这方热土上当代沂蒙精神的标志性人物群体。

生活在乡下的父亲,平时寡言少语,不善言辞。他中等个头,戴着一副眼镜,略显消瘦的身体虽有些单薄,穿的粗布衣裤却干净整洁。他看似普通平凡,但细究他的人生足迹,却有许多出彩的生活点滴,甚至充满了惊险和传奇。

父亲出彩的人生,最精妙的就是他独特的手艺,深厚的匠人之心。虽然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却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受人尊敬的工艺匠人。

他独特的修秤技艺,如今已成为家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工艺。

他传奇的人生中,最惊险的就是从死人堆里捡过一条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只上过两年私塾的父亲粗懂文字,因为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写会算,就被旧军队强行抓去当了随从文书。有一次,他跟随部队野外宿营,深夜突遭军阀袭击,部队几乎全部覆灭,战乱溃散。父亲趁着混乱,以夜色作掩护,悄悄地跑回了家乡,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那时农村的生活十分贫寒,所有人都为了吃饱肚子绞尽脑汁,哪儿还有其他奢求,但心思细密的父亲不一样,他善于侍弄自家小院,院落虽然破旧,但他把自家小院打造成繁盛的小花园,还有稀稀拉拉的蔬菜兼顾其间,无形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他嫁接的月季花远近闻名,最多的一棵月季上,竟然开出六种颜色的花朵,让人无不称奇。嫁接的石榴树,结出的石榴不但个大好看,还能结出酸甜两种口味的石榴果,常引得左邻右舍的大人孩子跑到家里来讨要。有一年,县里还组织中专学校的学生到我们家参观,讨教父亲嫁接的绝好技艺!

当时的农村,木匠绝对算一门难得的手艺。父亲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就到当地有名的木匠世家“闲玩”了几次,仅凭短短几次的眼看和心记,就制作出木匠的所有工具,掌握了独轮车的造车技艺,学成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之后不久,其他的木工技术活,像做衣柜、橱柜、八仙桌、椅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家具,都成为父亲的拿手绝活,令周围的村民羡慕不已。

单说造一架独轮车,需要用木头烘烤曲度弧度和角度一样的肋把,仅楼子骨就要打磨大小不一的六条。车楼子更像独轮车的宝塔,需要四厅八梁,耸立有型。一架独轮车需要凿削上百个卯榫。丁丁卯榫,细致砌合,分毫不差才能牢固耐用。费时费工不说,绝对是在制作一件精妙的艺术品。独轮车在当时的沂蒙山区,是每个家庭,甚至是单位的重要工具,不可或缺的大件。有人曾形容,淮海战役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可见此物件的重要性。

更叫绝的是,没上过几天学的父亲。竟无师自通,学了修秤做秤的手艺。没有电子秤的年代里,给所有物品称重,都是用杆秤进行的。修秤,需要有数学、物理及平衡力学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一颗定盘星怎么定?秤砣、秤盘怎么与秤杆搭配平衡?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呐,就是现在知识水平很高的人,要做出像样的秤来,也费时费力。

最近,我回老家休假,偶然在某个风景区里看到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展示”,其中就有我父亲修秤做秤的影像和照片。这修秤的独门绝技,总算后继有人,传承下来了。

此外,作为乡村匠人的父亲,他的创新和动手能力十分惊人。他参与过大型水库的测量、设计和修建,帮助勘察、观察某地的地质状况,参与修建当地的跨河大桥,还帮助钢厂炼过部队急需的特种钢材,参加计量单位的技术改造等等。

作为匠人和手艺人的父亲,似乎农村所有的工匠技艺他都精通。

父亲作为远近闻名的匠人,一生不求回报,满腔只有滚烫的心肠。他为乡亲做过无数盖屋上梁、修整炉灶、嫁接果木、修车修房、起名续谱、改进农具等活计,逢年过节,还为四邻八乡写写对联、写写福字,一直忙到大年三十。遇有红白喜事,他跑前跑后,帮忙登记造册、规整账目、记录书写。

这些修修补补的琐事看似渺小,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不管小事大事,无论急事难事,只要别人有求,他都想尽办法,有求必应,从不含糊。

为此,他平时不知要经受多少痛苦的煎熬,付出多少常人难以付出的心血,才能修得一门手艺。这一切,都是为了把贫穷的生活过的好些,过的有模有样。我能想象到,每当他又掌握了一种手艺,他肯定能感受到有所收获的精彩与欣喜。

这看似不入大流的匠人之事,有谁能体会到他的付出,他为了生计所经历的磨难、痛苦和伤心。

我佩服父亲的身怀绝技和多才多艺,我更怀念父亲操劳和勤奋的一生,以及他为生活奔命的匠心和韧劲。

对于我,对于逝去多年的父亲,这些精彩的技艺和神奇的经历,都已成为往事。

老辈人绝妙的匠心,还有那些精湛的技艺,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