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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我”在人间

这“第一百零一个世界”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我不懂——面对《第一百零一个世界》,我如实说出内心所想。

如同一个厌课的学生,哪怕事先没预习课文,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忙看个大概,也是能讲出点子丑寅卯的,准不准确另说。何况常年与文字游斗,“不懂”实讲不出,哪怕看明白其中一些,这两个字也得硬生生咽回肚里。思前想后,终究内里是有力量的,那力量拒我于千里之外,绝非静心细读、咀嚼思量所能抵近;观者的挣扎与不解该是常态,稀里糊涂一知半解就发通议论反倒显得故作,因为那步履与个人的经历、学养并无太大关联,而靠的是精神的相通,通则不痛,痛则难通。

“假如容许在画幅面前抒诚,第一百零一个世界的意图,将是我所憧憬”“不能让时代失落了思想”——看完正文,翻回头读手稿背面那几句话,倒变得释然许多,“抒诚”平白坦荡、“不能”掷地有声,权作一个人的心灵游弋,“私家花园”世间众生本不应干预、更无权入侵,那是给“天外来客”的兀自留言。

《第一百零一个世界》,作者吴大羽,他的画是看过的,文极少,类乎无。看画的“不懂”和看文的“不懂”似有雷同,却又不同——文更玄、更润、更敛,关乎思想与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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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吴大羽


既然难以抵近私密的精神世界,退而求其次,看笔端的真实世界。

《斗牛场外记》,约于1956年写就,那是吴大羽留法期间的一次旅途偶遇。在同一旅店歇脚的来自不同国度的五名青年,受着斗牛的吸引,准备结伴往西班牙作“短日之游”。因中西尚无“国交”往来导致签证受理存在牵绊,“第六人”吴大羽无缘同行,只得与陌友幽默话别后在HANDAI海滨和山海“神交”,共作遐想。他并无遗落之感,也不失望、忧郁,暗自在“斗牛场外”悲悯,慨叹人牛间的不幸;唤无诤无让,不共人争,不与牛斗。写《斗牛场外记》时,吴大羽归国已近三十年;这遐想足够长,延续了近三十年。留法的经历对吴大羽影响太深,以致留下心痕,更囿于当年沪上沉默而贫苦的遭际,清丽的法兰西时光如同梦幻泡影,来来去去。

四年后的初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成立,吴大羽出任油画系教师,但因教育思想不合时流,任课不多。作于同时期的《虚谷》《木石》,多少流露出他不寻常的心绪:“前进无疆,这是人类分子贪恋自己文化进行,而其向往其守成其享有并其进取的天职兢操,而这知之为知之的科学态度,要算它是我们行道述职上的唯一欣悦见识了,要算它是自我存在的唯一解释了”“现代人类把人世一切不好的事象都推诿给教育逻辑去负担,结果又每每连累了这个体力有限的老师,作起过量的提携和过量的人生前程上的荷重”。这字里行间,透着尖利与直执,流淌在其间的却是孤寂与冷逸。失去教职、蛰居十年,吴大羽完成了作为“我”的跨越,与时代的隔膜却越积越厚,洪流裹挟着人世与人事的误解与是非,与他击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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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时代的隔膜并不能影响他与人间的亲近,只是这种“亲近”看起来不大像亲近罢了,约于1965年写就的《登天平路》似能看出些端倪。是“轿夫”也是“轿妇”,吴大羽一句“让女人抬我们上山”,令四下的同行者笑成一片,但他内心却觉沉重,进而“局促不自安”;这压到轿妇肩膀的“罪恶的分量”,甚至比自己徒步上山的步履之劳还要重。到底还是“装着糊涂”坐上轿椅,轿妇步履轻快,途中见拦路的牛畜、勤劳的农作者和步履匆匆的行人,让吴大羽觉得是“一种意外的收获”,生出“一种意外的温暖”。没过多久,吴大羽蓦地“高声叫嚷”,只因发现轿妇竟怀有身孕,但同行者“耳聋”,他也立刻悔愧自己的大惊小怪。终究是怀了孕,轿子越来越慢,渐渐落了单,轿妇心急浑身是汗,吴大羽也“疑心已走近地狱边缘,将到末世,不像是人间,人间不会有这样凄惨的行程”,就这样,一行人恍恍惚惚地抵达终点。缓口气,又是一番热聊,轿妇嘴里的“习惯”引吴大羽看到隐藏在自然景色背后的深远与悲欣,遂作“佛奴斯悲哀图”,甚至将这篇游记视作坐轿人的忏悔,唯求众人宽恕。那闲谈中带着苦笑,轻言里缀着哲思,吴大羽是爱人的,更心怀悲悯,在他心里,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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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世人多觉“飞羽掠天”,可他的心还沉在人间,且看那首《俚唱》:为什么埋着头/不看看满天星斗/上下宇宙/这中并没有/佚忘了你/你却不作介意/遗憾地自弃如敝屣/盲目于庄严/厕列人间/天天月月年年 

默默然于人间,却仰望漫天星斗,那里有亮,但熹微——也就不到一年的光景,记忆随之变得凌乱。

以此为时间基点,溯源而上十五年,看那二十几张油画,那蓝还不幽微、绿且清浅、红尚艳烈、黄亦厚重,花还是花、草还是草、窗还是窗、人还是人;再往上二十三年,看那十几张油画,难言语,多人物画且散佚,有的仅是文字报道里的画名和老学生记忆中的复述;留法期间的创作呢?不得而知,倒是留法前的创作,因出版物的完整得以大部幸存。画有“难言之隐”,文可否作心声之言?

时间奇妙化合,让一个人被遗忘,让一个人被发现,伴随散落千片的“羽言”逐渐被释读、重组与再现。时间也暗中作梗,“埋没着未完成的篇章”,使长途漫漫、坎坷重重,可得千言而不逮一念。这“乘空舞虚”的呼吸吞吐哪儿有想象中那般自由,“我”又该如何厕列人间?

其实,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在陋室中踽踽独行静待跨越的“我”,它已完成从个体塑造到本体超越的转化;它也不再单指吴大羽这个人,转而融入真理、道义的价值标杆,立身导向与引领,直陈过往,开辟当下,也预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