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独特的艺术构思

高旭旺的诗作在艺术结构上是相当讲究的,首先是符合了抒情的需要,其次是适应了表达思想的需要,最后是体现了诗人独特的艺术构思与艺术创造。迄今为止,高旭旺的诗歌多半都是短诗,不少还是在篇幅上更低一级的小诗,特别短小,特别精简。


在高旭旺的诗作中,许多时候采取的是一种平行结构。我们先看《山与诗》:“我们到华山北山峰去写诗/诗比山峻//我们到华山天梯去写诗/诗比山奇//我们到华山长空栈道去写诗/诗比山险//我们到华山顶峰去写诗/诗比山高。”此诗共有四节,采用的句式都是一样的,诗人智慧地以“我们”开头,一开始就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每一节中都是表现诗人在华山不同的地点去写诗所产生的不同效果,相互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递进关系,也不存在什么上升关系,所以说这首诗节与节之间,在结构上只是一种平行关系。“峻”、“奇”、“险”、“高”,诗人运用不同的词语,说明如果我们用心在华山之上都是有不同的看点的,在诗中就相应地有不同景观与意象的产生。这首诗的奇异之处也就是比其他诗人高明的地方,在于诗人认为自己的诗作比华山各部分之所在都要更高,给了读者以更多的想象力;但诗作在艺术表达上的欠缺,就在于抒情写意都比较平板,没有丰富的激情,少有创意,与诗人所采用的这种平行结构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关系。我们再看一首《镜子》:“照别人/不照自己/色盲//照坏人/不照好人/失态//照太阳/不照月亮/忧伤。”这首诗所采用的同样仍然是平行结构,然而其审美效果却有所不同,主要原因是在三节之间存在一种递进关系:照别人不照自己是色盲,一般的人都这样认识;而照坏人不照好人是失态,也许一般人并不这样认为,照好人的结果就是歌德,照坏人的结果则是批判,所以如果只照坏人自然也是一种失态;照太阳是没有问题的,而不照月亮则是忧伤,这一点有一些难于理解。诗人也许是说如果只照太阳,也就是说只看到了光明面,而不照月亮就是看不到阴暗面,那就会让人觉得忧伤,这也是一种严重的失态。所以,在大体上的平行结构中,如何处理也是大有讲究的。在中国现当代的诗人作品中,平行结构是一种常态,特别是在歌颂性的作品中,如郭小川、贺敬之、闻捷、公刘那个时代的诗歌作品,许多都是如此。这样的结构难于有所变化,有所创造。只有形象和意象思维达到了相当深度的诗人,才有可能采取不同的艺术结构,或者在平行结构中产生一些变化,从而开拓出一种新的艺术境界。


诗人艺术构思的起点,是有感于从前社会与现在社会相比所发生的变化,在诗人看来从前是正常的,而现在是不正常的,现在的不正常是由于人心的险恶,让我们失去了基本的信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以基本的信任感为基础。这种思想上的发现是有价值的,虽然诗人对于现在社会的某些方面是否定的,然而他所要表现的愿望则是善的与真的。《再致妻子》就是这样一种回环结构:“我是您的河/您是我的水//没有水/哪有河//没有河/哪有水。”这首诗之所以叫《再致妻子》,是因为诗人在前面已经有了一首《致妻子》,可见诗人对于朝夕相处的妻子,还是深有感情的。诗人以“水”与“河”的关系,来比喻自己与妻子所存在的一种不可分离、相互存在的关系,在艺术结构上却是一种典型的回环结构:首先是“你”和“我”之间的回环,其次是“河”与“水”之间的回环,再次是“没有”和“哪有”之间的回环。显然,《再致妻子》不如《致妻子》的机巧,也不如《非常道》情感和思想的深广。可见他对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是很了解的,并在新诗创作中进行了大量实验。中国古诗中有大量的回文诗,这一类回文诗虽然不一定是回环,但在艺术结构上却具有类似的特点。任何语言的表达都可以形成回环,但在汉语中的回环却更有艺术之美与音韵之美,首先是可以自成格局,同时也是相互存在与共生,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力量。高旭旺之所以大量地采用这种回环式的艺术结构,是与他对于中国语言的认识和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了解有关,同时与他对于中国民间诗歌的了解相联系。


高旭旺的诗作,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先读一首《春与秋》:“春/是风/很轻很轻/轻得连云/都抓不住//秋/是雨/很重很重/重得连地/都肥了很多。”所谓相对性的艺术结构,是指有前就有后,有上就有下,有高就有低,有大就有小,在诗中形成了一种相对性的存在。在这首诗中,有“春”就有“秋”,有“风”就有“雨”,有“云”就有“地”,有“轻”就有“重”。由于它们与中国古代对联具有一致性的特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诗人对于“春”与“秋”的不同认识,对于“春”与“秋”的不同发现,都集中在这种相对性的结构里。让我们再看一首《交往》:“向内/你给/别人一粒种子//向外/别人/还你一个春天。”这首诗所表现的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主题。在这首诗中,是“你”与“别人”的相对,是“一粒种子”和“一个春天”的相对,是“你给”和“还你”的相对,是“向内”和“向外”的相对,全是一种相对性的存在。只是“向内”和“向外”两个词语似乎不太好理解:“内”也许指人们的内心,而“外”也许是指自我之外的世界。我们可以再看一首《做人》:“在人下的时候/不论做什么事/一定往人上看//在人上的时候/不论做什么事/一定往人下看。”在这首诗里,“人上”和“人下”具有一种相对性,在人的一生的不同时段,我们要具有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重点,从“人上”看“人下”,从“人下”看“人上”,这样才不至于让我们的内心失重和失衡,从而让自己永远处于不败之地。相对性是中国古代辞赋和诗歌的重要特点,也是中国对联艺术的基石。高旭旺诗作中的这种存在,具有多种多样的艺术形态,有词语的相对,有诗句的相对,有意象的相对,有音韵的相对,在多个方面形成了自己的优势。读他的诗作,说明他对于中国古诗的修养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高旭旺的诗歌中,不仅有诗意的美,还有哲思的美,而哲思的美正是人间的大美之一。


在高旭旺的诗作中,还有另一种艺术结构。首先让我们看一首《流量》:“老虎是王/在人的手上/变成彩色的皮衣/顷刻间/人。成了白领//黄牛老实/任何人都不可比/到头来/制成皮鞋/穿在脚上/人。成了上层//太阳落山的时候/给人留下一面/古老而年轻的铜镜/照着老虎/也照着黄牛。”这首诗一共三节,第一节是写老虎,说老虎再厉害,最后也只有被人们制作成皮衣,这时候人就因为它成了“白领”;第二节是写黄牛,它以老实而闻名于世,可是它也会被人作为皮鞋,这时候人就成为“上层”。如果这首诗只是到此为止,也就是一种平行结构,或相对性的结构,没有很大的创造性。然而,诗人并没有停留于此,诗人说“太阳”在落山的时候,留下了一面“古老而年轻的铜镜”。具有深意的是这样的两点:第一,为什么“太阳”只是给“人”留下了铜镜?第二,为什么这面铜镜既照着“老虎”,也照着“黄牛”?最后的一节让前面所有的内容都更进了一层,让诗的境界更加阔大,诗的美学更加深厚。“太阳”作为世界上所有生命的来源之一,本质上是无私无畏的,老虎也好,黄牛也好,人也好,都不可能超越“太阳”。“人”很厉害,他可以战胜“老虎”和“黄牛”,然而,“人”只有在太阳的照耀下才能生存。在诗人看来,最厉害的自然还是“太阳”,因为在“太阳”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一样的,人间的一切都是平等的。让我们来再看一首《染发》:“昨天/把白发染成黄发/今天/把黄发染成红发/明天/又把红发染成黑发//染来染去/日子久了/根/还是白的。”在这首诗中,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还是明天,把自己的头发染来染去的人们,都是因为头发的根是白色的,而且也永远是白色的,这就是全诗的结论,也是诗人最大的人生感慨。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许多人喜欢染头发,少男少女也许是为了美的,而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年人,也总是染来染去,当然主要是出于不愿意向青年时代告别,要把青春挽留下来。这样的人生选择,当然也是允许的,然而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发根的本质,因为生命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任何人也不可能违背自然的规律。这就是诗人的本意和深意之所在,这种艺术结构在高旭旺的作品中,是大量的存在和显著的存在,体现了他在艺术思维上的特点,这就是做一个总结,以表达自己的思想。


在高旭旺的许多诗作中,还是以自然结构为主体。也就是随意而写,自然天成,如行云流水,表面上来看没有刻意地进行安排。让我们先看一首《夏阳》:“阳光的瀑布/泼绿大地//蚂蚁/疯狂地迁徙/流动着肉体/追着呼吸/去躲大雨的到来。”这首诗描写了在夏阳时节到来的时候,蚂蚁的举动所体现的是对生命安全的追求,这是一首很有生气的小诗。在艺术结构上,诗人只是一种自然的书写,没有形成自己的特点,但仍然不失为一首真诗和好诗。再看一首《红豆》:“在秋天里/踮着脚尖/望外看//只一颗/就,红透了/风流的一生。”诗人在此定义“红豆”一生的本性就是风流,只是诗人的一种见识,似乎不会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更有深意的地方在于,为什么“红豆”在秋天里,却要“踮着脚尖”往外看呢?也许在于她不愿意闭门而守,一心要往外发展,让外界知道自己的“风流”。这是一首杰出的短诗,在艺术结构上却是再自然不过,就像一颗开在山上的“红豆”,它自然地生长,自然地开花,自然地结果,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变异,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地进行表达。可见,高旭旺也不是在所有的诗作中都要追求独特的艺术结构,而只是选择适合于自己艺术表达的体式。

作者简介:邹建军,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同时从事诗歌创作与散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