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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张光年

中国作家协会为纪念已故诗人张光年(光未然)百年诞辰,举办了纪念会和诗歌朗诵音乐会。坐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幽暗的报告厅里,听着《黄河大合唱》,我仿佛看到,老领导张光年,挥着手,微笑着走来。 

我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是1979年,当时光年是作协副主席,后来又兼任党组书记,主持工作,但他身体不好,不坐班,只是偶尔来机关开会、讲话、传达文件,与我们年轻人接触不多。不过,我们都知道他是大诗人,理论家,有学问。他的《黄河大合唱》(歌词),号召抗日救亡,是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象征。时至今日,听到那气势磅礴的旋律,气壮山河的吼声,仍使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回想起来,光未然——张光年,这个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闪光的名字,受到每一个爱国的中华儿女尊崇敬仰的伟大诗人,居然近在咫尺,与我们在同一单位工作,而且是我们的领导,真是三生有幸,令人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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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年与作者

走近光年,与他相熟,是1985年春天,陪他到日本访问,朝夕相处、形影相随那十几天。

那次岀访,光年心情很好,因为1984年底,中国作协召开了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选出了新的领导班子,光年卸掉了繁重的党政工作,一身轻松,所以才有空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邀请,率领从维熙、邓刚、陈祖芬和我到日本访问。他1965年曾与老舍、刘白羽、杜宣访问过日本,二十年后,旧地重游,访朋问友,感慨系之,兴致盎然。

在游览濑户内海的宫岛时,天降大雨,气垫船过不来,我们被阻隔在岛上,无法回广岛。空旷的码头上,只有一间小屋,我们挤在小屋里避雨等船。意兴阑珊中,望着远方雨雾笼罩的起伏的山峦,我突然想起一首打油诗,不由得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别说,此刻的远山,烟雨茫茫,还真像刚刚揭开锅的热气腾腾的窝窝头。

邓刚看我突然傻笑,觉得奇怪,问我笑什么?我说,有一个天才诗人,在炎炎夏日细雨初霁时,登上长城,望云蒸霞蔚中的远山,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名为《登长城抒怀》,可与山水诗大家王维媲美,名重一时,被誉为千古绝唱。光年在闭目养神,但“千古绝唱”四个字,可能触动了大诗人的神经,马上来了精神,连说,有这样的好诗?快说快说。

我说,光年先生,这首小诗,是我从相声里听来的,极为生动,传神,过耳不忘,我甚至认为,它有资格进入文学史。从维熙看我瞎忽悠,笑道,你怎么像卖假药的,只是吆喝,造舆论,吊胃口,就是不揭锅!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就揭锅,您小心点,别烫着。此诗前三句都是写实,平平淡淡,不足挂齿,每行四言,计12个字:到此一游,消闷解愁,远望群山——请注意这最后一句,虽然多一个字,为五言,但却是诗眼,可谓神来之笔,画龙点睛,精彩之至,形象之极:一锅窝窝头!

光年哈哈大笑,极开心,连说好,好,好,形象生动,大俗而大雅也。

光年知道日本人热爱书法,旅行中免不了题词写字应酬,所以随身带着文房四宝,一路走来,不时留下墨宝。访问水上勉在故乡福井县大饭町修建的一滴水文库(文学资料馆)时,光年当场挥毫泼墨:一滴见大海,文库发文光。他写完后,看了看,似乎觉得还满意,转头对大家说,我们是第一批到这里来的外国作家,都留句话,做个纪念吧。从维熙留言:樱花虽美花期短,友谊绵绵无尽期。陈祖芬留言:真正的作家都是像水上勉先生这样,善良、宽厚、真挚、坚韧,富有童心又始终如一。邓刚留言:一滴精神,中日相同。我的字太丑,不敢糟蹋笔墨,溜之大吉。

访问松山时,光年住一个很大的套间,客厅宽敞明亮,有很高级的音响设备,我们常到光年的客厅里喝茶聊天。那天从松山市市役所拜会回来,光年铺开纸,提着毛笔,凝神沉思,为松山市市长写字。我们坐在沙发上,海阔天空地神聊,声音很大。光年说,你们安静一下,一乱我就想不出句子。安静了几分钟,光年正要落笔,不知邓刚与陈祖芬想起了什么,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光年火了,脸一拉,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你们两个别说话好不好!刚想起一句又忘了!”他们一惊,没想到温文尔雅的光年会发这么大的火,马上噤若寒蝉,一声不响。

我是第一次见光年发火。他平素文质彬彬,不苟言笑,严肃认真,既有学者的儒雅,又有政治家的睿智,只有在发火时,才迸发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气概。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心想应该感谢邓刚和陈祖芬,是他们“惹恼”了光年,才使我有机会看到诗人的雷霆之怒。

“海碰子”邓刚,可能觉得寂寞难耐,需要找点乐趣,眨了眨眼,对陈祖芬说,团长写诗,没工夫吃草莓,咱俩代劳吧。那天上午,日本朋友送来一大盒有名的奶油香章姬草莓,颗颗肥大,鲜亮,红艳欲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邓刚是东北大汉,广额阔面,虎背熊腰,一口一个,像牛吃草一样,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盒草莓全吃光了,算是对光年的“报复”。

光年写完了字,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还可以,就放下笔,过来和我们聊天。他突然想起了草莓,对我说,小陈,你把草莓拿来,请大家一起吃。我努了努嘴,笑着说,您叫邓刚去拿吧。邓刚拍了拍肚子说,全在这儿呢!光年大惊,说,那么多,都吃了?邓刚说,这草莓香甜可口,欲罢不能!光年知道邓刚拿草莓撒气,哈哈大笑说,你就不怕吃坏肚子?邓刚道:我这肚子,吃石头子都能消化,没事儿。我对邓刚说,您这那里是报复呀,分明是自残。大家哈哈大笑,虽然没吃上草莓,但比草莓有滋味多了。

回国后,光年写了一篇文章,名为《樱花阵里访中岛》,送《人民文学》发表前,叫我看看,人名地名是否有误?受光年激励,我将陪同光年拜访日本著名作家野间宏的谈话,整理为《坐拥书城,心怀天下——访日本作家野间宏》,约六千余字,呈光年教正。我5月7日送去,光年5月10日就看完了,而且看得极仔细,做了多处修改。他在信上批示:小陈同志:长文阅过。写得好。我顺手作了一些修改,请考虑定稿。建议交文艺报考虑,看他们六月号是否发齐了?否则看新观察,上海文学如何?光年  5.10

在信的下面,又写了一段:小陈同志:提议请你将野间宏写的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那篇文章(刊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的)翻译出来,准备出小册子时利用,你看如何?光年  5.11

这篇经光年校正、修改的文章发表于《新观察》1985年第13期。后来我在光年日记中看到了有关记录:“5月10日,今天上下午其余时间,都在帮小陈(喜儒)改《访野间宏》文。我把野间宏称‘四大报告’‘有划时代意义’改为‘有重大意义’(改了日本大作家的话,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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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张光年,陈舜臣,作者

为我这篇文章,光年足足花费了一天时间,不仅在政治上把关,文字上修改,连在何处发表,都想好了,一位老作家、大诗人,对在自己身边工作的年轻人的关怀提携帮助爱护,由此也可见一斑。

那次岀访,光年一路写诗,而且给我们每个同行的人各写了一首。


送从维熙诗云:

心驰雪落黄河处,

每忆血喷白玉兰。

东来访友成良友,

正字敲诗谈笑间。

前二句,指从氏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大墙下的白玉兰》。


赠邓刚:

倒海翻江龙兵过,

人迷大海海迷人。

邓刚跨海东游日,

不忘下海多捞珍。

诗中的《龙兵过》《迷人的海》,都是邓刚的小说名。邓是“海碰子”出身,看见鱼虾,手痒难耐。在京都游览二条城时,护城河中有许多龟、鱼,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给我个鱼叉,用不了多少工夫,我就能收拾干净。光年说,这里如诗如画,可你总不忘杀戮,真是大煞风景!故有“不忘下海多捞珍”句。


给陈祖芬的诗:

占得奔波命不差,

为描春意走天涯。

只听喜鹊喳喳叫,

笑来一处报春花。

祖芬在某寺戏抽一签,占得“奔波命”,光年说卜辞很对头,故有首句。


送我的绝句:

代人提问代人答,

既当向导又管家。

东海两岸传高谊,

中日作家谢谢他。


一九八五年五月书

喜儒同志正之   光未然


这首诗浅白如话,但却概括、赞扬了翻译工作,我曾多次与翻译界朋友说起这首诗,他们都很感动,说是第一次看到大诗人为我们翻译写诗,对他的理解、赞赏感到温暖。

有一次,我对光年说,我从小就喜欢您的诗,多次参加学校组织的《黄河大合唱》,高中时,全县举行朗诵比赛,我朗诵的就是您的《黄河颂》,并荣获一等奖。那气壮山河、金石般铿锵有力的诗句,如刀刻斧凿,镌刻在心,至今一字不忘。光年很高兴,连说是吗是吗,眼里闪着激动、嘉许、慈祥的光。

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成立时,请曹禺、夏衍、光年、管桦等大家写字作画,光年写了《黄河颂》,全文218个字,一气呵成,篇尾注明:右应邀抄录旧作黄河颂歌词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光未然。这可能是光年书法中的神来之笔,字字笔酣墨饱,神采飞扬,苍劲雄逸,力透纸背,见者无不说好。基金会善解人意,送朵云轩木版水印一百张,馈赠有关人士,原件送上海一家银行保存。我有幸得到一张,虽是复制品,但惟妙惟肖,几可乱真,爱不释手,悬挂书房,时时观赏。

光年于2002年1月28日突发心脏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89岁。

记得告别那天,是2月7日,风大天冷。八宝山第一告别室,门上的横幅,是放大的光年手书《黄河颂》中的一句:像你一样伟大而坚强。对面的树上,拉着几根绳子,挽联、唁电、祭文、悼词,在寒风中沙沙作响。光年的身上盖着党旗,面容沉静安详。 

没有哀乐,大厅里回荡的是《黄河大合唱》那低沉而雄壮的乐章。

我走到躺在花丛里的光年身边,向他鞠躬,为他送行,满眼泪水。

从八宝山回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翻箱倒柜,将光年赠我的书都找了出来,有《文坛回春纪事》(上、下)《惜春文谈》《风雨文谈》《骈体语译文心雕龙》共五册,和一起访日的照片,摆在书桌上,以示我对光年的尊敬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