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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海港上安平桥

作者简介:李锦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泉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安平桥(晋江文保中心).jpg

安平桥(晋江文保中心供图)

我们口中的安平桥实为安平西桥,落成至今已860余年。航拍照中的安平桥一派祥和,水清树绿石白,颀长的身姿“绳直砥平”,仿若一道琴弦,等着谁来弹拨一曲古老的乐章。

摇一撸800多年的潮水,水声嘤嘤,涟漪浮泛。白鹭从绿丛中腾起,点点翩飞,头顶的蔚蓝凝视着一个浅浅而安静的海湾。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桥上放慢脚步,宋元明清时的花岗岩以或油亮或粗糙或发黄或白净的沧桑,星点或成片似的触碰脚底,唤醒时光。

宋绍兴二十二年(1152),历时14年建造的安平桥完工,其主持建造者之一、泉州知军州事的赵令衿撰写下《石井镇安平桥记》,对建桥的初衷进行了解读:“濒海之境,海道以十数,其最大者曰‘石井’,次曰‘万安’,皆距闽数十里,而远近南北官道所从出也……惟石井地居其中,两溪尤大,方舟而济者日千万计。飓风潮波,无时不至,船交水中,进退不可,失势下颠,漂垫相系,从古已然,大为民患。”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众星拱之。”立德兴仁,为民造桥,民心所向,“众和之志,资乐输之费,一举工举,贻利千载”。《清源旧志》载:“宋绍兴八年戊午,僧祖派始为石桥,镇人黄护与僧智渊各施万缗为之倡。”之后,向民众募集资金,开始动工兴建。时过数载,桥尚未建成,僧祖派和安平商人黄护先后去世,工程不得不搁浅。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赵令衿接过建桥的指挥棒,黄护之子、兴化县尉黄逸捐资响应。次年,安平桥全面竣工,得以投入使用。

面对落成的安平桥,赵令衿感慨其“隐然玉路,俨然金堤,雄丽坚密,工侔鬼神”,吟出“玉梁千尺天投虹,直槛横栏翔虚空”的赞美诗句来。如此宏伟的安平桥设有362间疏水道,总长881丈、宽1.6丈,约2700米,现存有2255米,相当于5华里,故俗称“五里桥”。

其实,这样的一座仁义之桥,在南宋时期还撑不起“天下无桥长此桥”的盛誉。单在宋绍兴年间(1131—1162),不说在闽南,单说在晋江,于史有载且长于安平桥者便有若干。《方舆纪要》载,成于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的苏埭桥长2400余丈,宋绍兴年间的玉澜桥“跨海港,长千余丈”,宋乾道年间的海岸长桥“驾石以便行者,计七百七十余间”。还有《隆庆府志》所记的下辇桥,“凡六百二十间”。后两者之长虽未明言,但其桥跨的间数已远胜安平桥。西人李约瑟曾说:“在宋代有一个惊人的发展,造了一系列的巨大板梁桥,特别是在福建省。在中国其他地方或国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能和它们相比的。”遗憾的是,那些桥尽已倾圮或残缺,无可复见全貌。由此观之,在现存的中古时期梁式跨海石桥之中,安平桥的确堪称最长的。安平桥的存在,是中国造桥技术日益发达的典型体现,也是世界桥梁建筑史上的一个标杆式的奇迹。

安平桥为东西走向,一头系着晋江,一头牵着南安,似长虹如卧龙凌于碧波之上。1300多条长短不一、又阔又厚的石板并排连接,接力赛式地完成这5华里的恢宏构建。

在时间里溯洄,铿锵的响声随着锤子敲击铁钎的节奏荡开,那些来自金门岛、大佰岛的石头沉睡了千百万年,每一声都没入它们的胸膛。于是,成方成条,吨与吨叠加,每一块石板都凿刻出分量。于是,以大木头作滚轮运送,一条条石板压住船上的风浪,争渡入港。

白塔(成冬冬).jpg

白塔   摄影/成冬冬


终日面朝泱泱海港,勤劳而智慧的人们胸中早有丘壑。他们识水文,探地质,也借鉴经验,谋定而后动。一捆捆木头沉入淤泥处作基底,纵横交替地码起层层花岗岩石,于方尖和前后之间,变幻姿态各异的桥墩,好匹配水的性情。

362间疏水道,361个桥墩,都是水与石的热情交欢。水浅缓流之处,对以长方形墩,柔情蜜意中呢喃私语。做尖头朝前,破浪开急流;方形殿后,任水缓缓徜徉。在湍急且宽的水道奔来前,就造出舟筏的模样,两头尖尖的锐角是思虑后的掂量,划开猛烈扑来的情感,留一腔衷肠在天地之间流淌。水不停地流,石头静默地等待,把安放的使命交予一次次的潮涨潮落。潮涨时,顺水入湾,铭刻下生命的定位。潮落时,牵引安放,连成一道坚定的脊梁,“马舆安行商旅通”。

安平桥的兴建,发于民心迫切之时,站在了中国造桥技术逐渐发达的重要时期,可算得上是得天时。虽无地利可图,但“地利不如人和”,举事以仁,而见官、绅、僧、民多元互动的历史风貌,便是人和。以浮船运石,以“睡木沉基”技术筑桥墩,以潮汐之力安装巨型石板,均是借势之用。撇开审美认知,三者之合的安平桥工事,除了展现中国人民在与自然相处中勇于开拓、敢于创造的劳动智慧之外,不也隐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时空维度吗?

上桥。自桥东望高楼的拱门而入,让“金汤永固”的石匾额再次嵌进流去的时光,旖旎的风光牵引着我向前。踏在石板上,任凭哪个脚印和宋元明清的谁的脚印叠在一起,历史的嗟叹在此时压不出一个声响。我是一名游客,眼中只有桥畔油油的水草,浮动的水鸟,隐隐的沙洲,粼粼的波光。若在晴天的夜晚登桥,洞庭湖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景象,既养眼又养心,诗情画意的怡人之感悄然自生。身旁,总有一些散步的人路过,脚步或快或慢,让你只会觉得从容且悠闲。

随着这些脚步向西徐行,先遇石塔,后在憩亭上歇歇脚。复行至水心亭(俗称“中亭”)处,再往前就是南安地界,往后则是晋江。两方四柱小路亭分立于中亭左右,石碑四周林立。走进细细瞧一瞧,落着明代天顺、嘉靖、万历、崇祯和清代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光绪等年号的碑文仿佛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映出一段段重修安平桥的历史流光,书写安平桥的沧桑变化。祀奉的泗州佛端坐于中亭殿内,那对蜚声海内外的“世间有佛宗斯佛,天下无桥长此桥”的对联就镌刻在亭门柱上,袅袅梵香中,让人心宇澄渟。自然要提起门前的石将军,他们仗剑而立,神态肃穆,百多年来静静地守卫着安平桥。安平桥跨海而建,演绎出石头和海洋的交响,或许基于此,晋江籍作家许谋清才会说:“他们是镇海将军,守护的不仅是一座桥,而且是一个民族新生的希望。”立于桥上,思绪万千,心向海洋,更加宽广。

历史总绕不过必然和偶然的交缠。长期海患之下的建桥愿望是必然,赵令衿被外放泉州是权力较量后的偶然,在南宋时期造就安平桥大业,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跨越,一个叫“安海港”的港与一座叫“安平桥”的桥默契地达成一个方向,它们在蓄力中延续,在延续中不断开拓世界的海洋,为中国海洋文化的丰富提供了重要的资源。

宋元时期,泉州港(原名“刺桐港”)成为与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第一大港”,与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通商。在古泉州的海洋体系中,广义的泉州港包括“三湾十二港”,其中就有被称为“南港”的安海港。清代蔡永蒹的《西山杂志》记载,唐代著名的东石航海巨商林銮“造海舶航行于渤泥、琉球、三佛齐、占城等地”,从围头到安海港东石澳造7座石塔导航,“引来蕃舶通贸”。而据《中国海湾志·安海港》所记:“唐朝期间,安海港的海外交通和商贸繁盛,成为福建省开发最早的古港重镇,宋元已成大港。安平桥建成后,安海成为‘万商云集’的重要贸易商场。”历史却在明末清初时转折,海禁政令的施行,使泉州港日渐式微。或因安海港地理殊异,安平商人“以海为田、入海贾夷”的特性,加之郑芝龙武装割据式的推动,安海港依旧繁荣,海上贸易热闹一片。

水心亭石将军(成冬冬).jpg

水心亭石将军 摄影/成冬冬

跨过安平桥,开出安海港,就面朝辽阔的大海。安平桥从建成起就紧紧地与安海港连在一起,港与桥的历史性结合,在泉州海洋文化里绽开一片璀璨的海浪,在“海上丝绸之路”的风帆下,连通世界的海洋。

潮涨潮落,喧闹也寂寞,800多年来自然力和人为的破坏,让安平桥被修葺了10余次,然而我们总相信,风雨中的坚守总会引来历史的惊鸿一瞥。如今,在安平桥头的安海古码头安静得仅存一段石砌的遗址,而安平桥已经打造成国家AAAA级景区安平桥生态文化公园和生态湿地公园。今年7月25日,安平桥作为“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代表性古迹遗址之一,被载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声名再次大噪。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安平桥西的末端。“水国安澜”的石匾指引我穿过隘门,一出门,就和门右侧立着的三方不同字体的桥碑打了个照面。一方矮矮的镌刻着小篆字体“桥”字的残碑,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球,它那发黄的容颜与听潮楼正门上石头的模样如是一体,而它们在那儿仍在彼此守望。

站在听潮楼前,遐想传来了久远的潮声,耳边柔风微动,憩亭、小石塔、水心亭、碑林、望高楼,还有最前头的白塔等影像,在脑中倒带回放。刹那间,我有点混乱了,白驹过隙的人生,是否和长长的安平桥一样,也需要一个海港去横跨,去迎向沧海的潮头浪尖?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安海港可以说,我有一座安平桥面朝大海,藏着往昔世界潮流的巨响,也指向将来的蔚蓝。